贺思远当时明哲保身,未曾多言,离了值房却是越想越愤懑。觑着周遭没人,他半途转回值房,恰见两名禁卫抬着隋从瞻的尸首出来,言谈间似是要自角门出宫,送去乱葬岗上埋了。
贺思远心头生疑。
一般而言,似这等因罪赐死的军官, 除非犯下谋逆大罪,否则应将尸身归还本家,由其亲眷安葬,断断没有草草埋葬的道理。
他寻了个由头引开禁卫,自己觑着没人上前,揭开白布瞧见好友灰败面孔,先是心中酸楚,旋即察觉异样——好友搭落身侧的右手攥成拳头,因为扣得太紧,指节甚至泛出青白。
那一刻,大约是武将的直觉示警,贺思远心头没来由狂跳。他小心翼翼掰开好友手指,只见掌心蘸了血迹,写下三个触目惊心的字样。
诏有异!
刹那间,贺思远的瞳孔收紧了。
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所谓的“密诏”是伪,意味着诛杀定国公的旨意非是出自天子之口,更意味着本该唯天子之命是从的廖靖假传圣旨,与旁的势力勾结一处,欲对天子麾下大将不利。
即便是政治嗅觉没那么敏感的人,亦不难推断出,这背后定是藏了泼天阴谋。
电光火石间,贺思远的第一反应是“须得告知定国公”,然而他转过身,却与几张朝夕相对的面孔撞了个正着。
“思远兄,随我们走一趟吧。”
与此同时,独坐值房的廖靖仰靠椅背闭目养神。大片暗影当头罩落,他陷于黑暗中的眉眼紧闭,却并没有睡着。
倘若换作一年前,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走上这样一条道路——悖君,叛主,陷害忠良,屠戮同僚。
是什么时候开始行差踏错的?
也许是十个月前,他母亲重病,寻遍京中名医无计可施。最终是谢府的郎师爷不知从哪听说此事,亲自登门赠了几支百年老山参,才勉强吊回母亲性命。
也可能是九个月前,他登门致谢,却在谢府中见到谢尚书的侄孙女。明知身份迥异,天差地别,却还是身不由己地陷入情网,无法自拔。
更或许是年初,天子盘查世家底细。他事先收到消息,唯恐谢小姐受牵连,犹豫再三,还是向谢府暗中报了信。
原以为是“只此一次”,殊不知把柄落入人手,便只能为其驱策,再无回头路可走。
“廖副统领是难得的人才,老夫不会亏待你的。待得功成之日,统领之位非你莫属,吾家七娘亦对你芳心暗许,甘愿下嫁。”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廖靖最终屈从了。
往事已逝,来者可追,他抹了把脸,从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回过神。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值房虚掩的门被人推开,却是他身边的心腹亲卫。
“正如副统领所料,此人当真去查验了隋从瞻的尸身。”
廖靖挑眉,方才的万千思绪瞬间收敛,好整以暇地瞧着被亲卫推进值房,身上五花大绑、口中还塞了布条之人。
“贺思远,”他笑了笑,“我知你与隋从瞻过往甚密,却不曾想,你会为这份交情白白赔上性命。”
“原本派人跟着你,只是为防万一,没想到啊,你这般聪明,竟也自投罗网。”
贺思远怒目圆瞪,被堵住的口中呜呜有声。左右屋里没旁人,廖靖使了个眼色,示意亲卫取出贺思远口中麻核。
贺思远喘了口气,眼眶红得吓人:“所以,从瞻兄说的是真的,是你假传密诏,欲对定国公不利?”
廖靖短促地笑了声,没说话。
这反应落在贺思远眼中,与默认无异。一时间,疑问与怒火不分彼此地翻涌上来,竟排不出先后顺序。
“为什么?”他真心实意地不解,“陛下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叛她?又为何对着同袍下手!”
“欺君叛上乃是不忠,屠戮袍泽乃是不义,你图什么,啊?!”
廖靖沙场搏命半辈子,冷不防被扣上“不忠不义”的帽子,饶是早料到这一日,脸皮还是微微抽搐。
“图什么,”他本不想理会,却被贺思远一声接一声的质问逼出真火,“都是跟着陛下打江山,论功勋论本事,我不比殷钊差,凭什么他能稳坐大统领之位,我却只能屈居副职?”
话音脱口,廖靖愣了愣。这不是他事先准备好的答案,却在激怒之下自然而然地怒吼出来。那一刻他意识到,这也许才是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什么救母之恩,什么坠入情网不可自拔,不过是虚以粉饰的借口。走到这一步,理由无非一个。
他不甘心。
不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
他也想走到高处,去山顶上看看风景。
“我一直觉得,你比隋从瞻聪明,有本事,识时务,懂变通,”只一瞬,廖靖理清了思绪,垂目看着昔日同僚,“若能为我所用,日后我统领禁军,你为我副手,大家一同做出一番事业,不比你屈居人下、看人脸色来得痛快?”
贺思远胸口剧烈起伏,自他这番话中窥见了廖靖背叛的真正缘由。饶是如此,他仍不敢相信:“你忘了当初陛下是怎样把咱们从铁勒人的刀下拉拔出来的?没有她,咱们坟头的草都有一人高了!”
“她待咱们恩重如山,还给了咱们建功立业、平步青云的机会,你、你就是这样报偿陛下的吗!”
廖靖再次被戳中痛脚,但凡良心未泯的,都不会乐意被人指着鼻子斥责“忘恩负义”。
可这点良心,与渴望权柄的雄心壮志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我给过你机会,你不识好歹,非要往死路上闯,可怪不得我,”廖靖眼神冷戾,“来人!”
话未说完,忽听门外传来极轻细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人叩响,接连三下,不疾不徐。
廖靖神色陡变,对左右使了个眼色,心腹立刻将麻核塞回贺思远口中。
廖靖背手身后,冷冷发问:“什么人在外头?”
与此同时,他心念电转:不会是禁军的人,禁军上下自有规矩,敲门请见必要报出自家姓名与职衔。
可除了禁军,谁又会出现在值房外?
还偏偏挑了这么个敏感的时点?
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门外之人自报了底细:“中书舍人卢清蕙,奉谢公之命,来问廖副统领事情办妥了没。”
这是一个廖靖完全没猜到的答案,不由怔住了。
他知道卢清蕙,不光是他,满朝文武恐怕无人没听说过这个以女子之身担任天子近侍的女子。
然而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她出身范阳卢氏,乃是不折不扣的世家嫡脉。
尊荣显贵的世家嫡女,成了当朝天子的随侍近臣,想想就颇为微妙。
廖靖本性谨慎,并未立即开门,而是若无其事道:“原来是卢舍人。只你这话,廖某却听不懂。你为天子近侍,要办差也当奉了天子旨意,怎又和谢公扯上干系?”
卢清蕙好似颇不耐烦:“这种时候,廖副统领就别睁眼说瞎话了。谢公听闻禁军内部有人洞悉关窍,特命我前来传话,要亲自审一审这人。若他还活着,烦请廖副统领派人随我走一趟,谢公他老人家还等着呢。”
她说得理直气壮,前因后果交代明白,甚至连禁军内部出了乱子这等秘辛都了如指掌。廖靖心头疑虑去了三分,命人开了房门。
只见卢清蕙一身碧青官袍,头戴幞头,通身上下不见丽饰,唯有帽檐处扣了两枚金领针。
她袍摆微一晃动,也不见如何抬腿,便轻盈迈过门槛,好似一朵青云飘摇到了近前。
“就是此人胆大包天,险些坏了谢公大计?”卢清蕙随意瞥过一眼, “瞧着其貌不扬,倒还有些能耐。”
她神色太从容、太坦然,瞧不出丝毫破绽。廖靖看在眼里,疑虑又去了两分。
但他仍未完全释疑:“卢舍人口口声声是奉谢公之命,有何凭证?”
卢清蕙皱眉:“怎么,廖副统领信不过我?”
廖靖淡笑:“廖某岂敢?只是卢舍人深受天子厚爱,由不得廖某不小心谨慎。”
“再者,谢公若要见人,派贴身心腹传个话就是,何必卢舍人亲自跑一趟?
卢清蕙长眉倒竖,似要发作,又强行按捺住。
“我是天子近臣不假,却更是卢家女儿。世家大族同气连枝,若没了卢氏,我又焉能安居中书舍人之位?”
“至于派我而非心腹……廖副统领,你领着宫中防务,焉能不知宫禁森严,岂容生人乱闯?谢公当日默许我父送我入宫为官,不就是为了今时今日传递消息更便宜些?”
卢清蕙顿了顿,从袖中亮出一枚物事:“罢了,谢公便是知道你多疑,才把此物交与我——此乃他老人家的随身之物,廖副统领想来见过吧?”
第407章
廖靖目光微凝, 只见卢清蕙拿出的乃是一方巴掌大的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质料,油润生温。玉佩形如海棠, 雕的是灵芝寿鹿,端的是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这确是谢崇岚从不离身的佩饰, 廖靖与他密谋时,曾见谢崇岚佩戴过,是以一眼认出。
至此, 疑心方彻底消散, 拱手赔礼道:“卢舍人莫怪,实在是多事之秋,容不得廖某不小心谨慎。”
卢清蕙不置可否,只道:“谢公还在外头的绛云轩候着,廖副统领可否容我带人走了?”
绛云轩是前廷供人歇脚的一处空置院落,恰好位于禁军值房与六部之间, 地方够偏僻, 也不怎么打眼。
廖靖到底留了个心眼:“此人身手不错,我命人押送他过去。”
卢清蕙默许了。
从禁军值房到绛云轩, 路程不算远, 但也说不得很近。为着掩人耳目,卢清蕙只道禁军抓着个手脚不干净的贼人,正要押去刑部问罪,一路倒也无人查问。
待得进了院子,院门一关,两名亲卫押着贺思远迈过门槛环顾四周,却见空空如也。
其中一人生了戒备,质问道:“不是说谢公在此?人呢?”
卢清蕙微微一笑:“谢公上了年纪, 这会儿怕是在……”
她每说一个字就走近一步,不过眨眼,离那两名禁军只有两步之遥。
卢清蕙是女子,且从未学过武,说句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为过,两名亲卫对她毫无提防之心。
即便如此,那一瞬,两人仍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念头:太近了。
她离他们太近了。
多年征战的警觉疯狂作响,奈何被人以有心算无心,还是慢了一步——只见卢清蕙闪电般一抬手,飞扬的袖口抛出一大团粉末,兜头兜脸扑来。
年长的亲卫反应快些,立刻屏息偏头,闪电般后退。年轻的却没这么好运气,仓促间连吸好几口。
几乎只是两三息光景,药效发作,他头晕眼花,手脚麻痹,身不由己地倒在地上。
卢清蕙扑向贺思远,用最快的速度为他松绑。然而年长的亲卫比她更快,手中寒光乍现,佩刀已然拔出半尺,架在卢清蕙细白的脖颈上。
“把解药交出来!”他惊怒交加道。
除了昔年都城被破,卢清蕙再未试过利刃加颈的滋味。森然寒气割裂肌肤,她脸色微白,神情还算平静。
看着年长亲卫,她嘴唇翕动,几不可闻地吐出三个字:“对不住。”
她声音太低,年长亲卫自然而然地偏过头,全神分辨她说了什么。待得听清,他神色陡变,没等开口,一道身影猝不及防地扑到身后,高举过头的双手赫然握着一只分量十足的香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