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钊:“臣等于乱军中俘虏一人,有人招供称,此人乃是谢崇岚麾下心腹谋士。”
崔芜眉心微微凝蹙。
第405章
这一仗看似赢得艰险, 其实于崔芜和秦萧这等身经百战的老手而言,已经是难得顺风的碾压局。
因为崔芜贵为天子,执掌天下权柄, 也因为秦萧坐镇枢密院,于军中威望之高, 堪称一呼百应。
只要这二位一条心,陈郡谢氏也好,旁的世家也罢, 都只有被碾死的份。
之所以花这么多功夫, 玩这么多手段,无非是为了逼出世家最后的底牌,斩草除根,免留后患 。
当然,也为了抓住老狐狸的确凿把柄,毕竟陈郡谢氏乃是累世名门, 不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就一刀咔嚓了, 于天下人跟前交待不过去。
崔芜不介意简单粗暴,但要为谢氏赔上自己一世英名, 不值当。
所以当她看到被押跪在地的郎先生时, 虽没什么印象,却知晓他定是殷钊口中的“谢崇岚麾下谋士”。
遂笑眯眯地上前,用胳膊肘捅了捅秦萧。
“这人瞧着磕碜,兄长想审就审,不想审就拉出去砍了,何必非得污了我的眼?”
秦萧却面色凝重:“此事干系重大,须得向陛下禀明。”
崔芜见他神情不似寻常,也收敛了嬉色:“怎么回事?”
秦萧看向郎师爷:“把你方才对秦某说的话, 再对陛下说一遍。”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京城。
卢清蕙抱着折子匆匆穿过长廊,纵然天子不在京中,她这个中书舍人却不可玩忽职守。且她身为女官,比寻常舍人多了一道职责,便是将折子的主要内容拟成条陈,再分门别类归档。
仅这一桩职责,就令卢清蕙超然旁人之上,行走中书省也多了几分底气。
这条路原是卢清蕙最喜欢的,盖因台基拔地而起,凭栏眺望,能将巍峨宫城、芸芸众生尽收眼底。但今日被她瞧出些许不一样的景致,只见披坚执锐的禁军穿行其中,竟似比往日多出不少。
肃杀之气冲天而起,惊飞了停落檐上的小雀。
卢清蕙秀眉微蹙,再行两步,却见一小宫人执着扫帚立于拐角,不住冲她使眼色。
这宫人却是她父亲送进宫的,因着地位低微,打探不到要紧消息,更不敢在天子眼皮底下搞动作,只求京中有变时,能及时递风声进宫,保女儿太平周全。
卢清蕙答应了,却也明言警示父亲,天子最恨内外串通,若非十万火急,不要让小宫人主动联络自己。
如今见了小宫人,卢清蕙心头剧震。她使了个眼色,领着对方到了无人处,方沉声道:“父亲要你传什么话?”
小宫人也机灵,语速飞快道:“京中恐有风雨,请三娘子务必谨慎小心。”
天子定都数年,挨过的风雨迭连三番。卢清蕙见怪不怪,只道:“可知风雨自何处而来。”
小宫人低声道:“陈郡。”
卢清蕙瞳孔骤缩。
陈郡其地无甚稀奇,只是出了一方累世名门。
谢氏。
“尚书大人说,三娘子久在宫中,免不了和禁军打交道,还望小心言语,以明哲保身为上。”
这便是暗示谢氏和禁军有勾结了。
小宫人话已带到,躬身退下。卢清蕙并未阻拦,只是品着父亲之言,眉心拧成疙瘩。
京中风雨虽多,却非无的放矢,若将过往波折串联起来看,会发现一条极隐晦的脉络——几乎每一次风波,世家的羽翼都被削弱一部分,先是皮毛,再是肌理,最后则是剔骨割肉。
时至今日,京中世家苦苦支撑的,不过一个谢氏。
卢清蕙想象不出谢氏作乱会从何着手,盖因天子登基数年,内政清明、外患消弥,更有收复幽云之功,足够她于青史之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一笔。
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好比谢崇岚就寻到这一局的关键题眼。
禁军。
是的,天子离京,身为大统领的殷钊亦随侍左右,若能趁机收拢禁军、控制城防,确实可以占得先机。
但……可能吗?
卢清蕙思量再三,摇了摇头。
那是天子一手打磨出的利刃,是她崛起微时起就追随左右的心腹,若非信重非常,怎会调入禁军,又怎配近身护卫天子?
除非……有人趁着京中之变大作文章,混淆视听,方有可能浑水摸鱼。
但要做到这一点,还差一个条件。
买通禁军中说话算话的人。
眼下殷钊不在京中,除了副统领廖靖,谁又能对天子亲军发号施令、如臂指使?
一念及此,卢清蕙后背窜过游蛇般的寒意,赶往垂拱殿的脚顿住。
原地驻足片刻,她蓦地转身,往禁军值房而去。
此时禁军值房中,都尉以上的高级将领几乎都在。廖靖高居主位,持了布巾徐徐擦拭刀锋——这原是殷钊的位子,殷钊的佩刀,换作半年前,廖副统领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取而代之。
“今日唤诸位来,只因事态紧急,刻不容缓,”他往刀面上呵了口气,隔着水雾注视自己面目全非的倒影,“天子密旨,定国公延昭勾结世家,图谋不轨,令我等即刻擒拿,就地问斩。”
满屋将领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
他们追随天子多年,知晓自家陛下乃是个不走寻常路的脾性,时有出乎意料的决断,看似违背常理,却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成效。
好比年关时查抄各府私库,再好比昔年秉雷霆之势屠了荀李两家。
可对付政敌是一回事,诛杀功臣又是一回事。
谁人不知,定国公乃天子麾下第一猛将,论爵位或许被武穆王压过一头,但论这些年的恩宠和礼遇,实不在任何人之下。
如此心腹大将,怎会无缘无故勾结世家?天子又何至于审都不审,便要将人缉拿格杀?
一时间,无数疑问跳丸般窜上心头,此起彼伏汹涌不定。
许是他们过于安静了些,廖靖抬起头:“怎么,尔等对天子旨意心存疑虑?”
众将犹疑片刻,终于有人站出来:“敢问副统领,定国公勾结世家,可有真凭实据?”
廖靖微微眯眼,却知要人信服,总得拿出些确凿凭证,遂摆了摆手。
只见立于他身后的侍卫上前两步:“卑职奉副统领之命监视定国公府,亲眼见到前日夜间,定国公微服离府,进了谢氏府邸,商谈了足足两个时辰方离去。”
先前开口之人追问道:“可知定国公与谢氏商谈了什么?”
侍卫摇头:“谢氏府邸,岂容旁人窥伺?”
先前之人又道:“定国公无论怎样都是一品国公,又追随陛下多年,功勋卓著。既无真凭实据,怎可随意治罪?”
这是正理,侍卫一时语塞,下意识看向廖靖,后者撩起眼皮:“隋都尉说了这么多,莫非是要抗旨?”
“抗旨”这顶帽子太大,若是个有眼力见的,这时就该识趣闭嘴。但崔芜带出来的人,除了极个别,大多随了她的倔劲,明知有些话不该说,事关是非人命,仍是不吐不快。
“卑职不敢,只是昔年曾蒙陛下教导,立身于世,当令朝廷清明,天下治平。定国公乃天子麾下大将,有功而无过,贸然诛之,与陛下教导相违背,”隋都尉梗着脖子道,“卑职并非不信统领,只是既有天子密旨,还请明示我等,以免有所误会。”
廖靖没说话,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好似今日才认识此人。
“平时瞧着从瞻沉默寡言,没曾想口舌这般伶俐,直叫人有振聋发聩之感,”他皮笑肉不笑道,“你这话的意思,是怀疑廖某假传圣旨?”
隋从瞻人虽耿直,到底不是真傻,听他话音不对,立即单膝点地:“卑职不敢!卑职并无此意。”
廖靖哼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绸卷掷与他:“此为天子密旨,还请隋都尉过目。”
隋从瞻口称“不敢”,却还是接过旨意,认认真真地看了。
确实是天子笔迹,隋从瞻认得出。落款的印鉴也没问题,朱红印泥笔走龙蛇,是阴文大篆的“芜然蕙草”。
追随天子多年的心腹大都知晓,这是天子私印。
天子发布密旨,多以私印落款。
耳畔传来廖靖冷冷的发问:“可看清楚了?”
隋从瞻其实未曾完全释惑,但旨意就在眼前,容不得他质疑。
“卑职不敢,卑职再无……”
话未说完,他目光凝聚在落款处那枚小小的印鉴处。瞧着与天子所用私印殊无二致,但隋从瞻记得,天子私印中“草”字的顶端一横带出少许旁逸,仿佛冬日里的嶙峋梅枝。
而眼前印鉴并无此等暗记。
刹那间,隋从瞻心口陡凉,猛地抬起头。不料下一瞬,血色溅染了视线,猝不及防的凉意洞穿前胸。
他只来得及张开嘴,就再发不出丝毫声响。
廖靖面无表情地拔出佩刀,抬腿一踹,将那尸首踩在血泊中。而后他抬眼,冷冷环顾四周。
“隋从瞻抗旨不遵,已被我正法。若还有人质疑天子密旨,现在就站出来。”
众将默不作声地交换视线,却再无人应声。
廖靖下手太快,隋从瞻未及指出“密诏”破绽,落在旁人眼里,便是旨意的真实性无可指摘。纵然廖靖处置麾下手段狠辣,有资格过问的也是统领殷钊或是天子本人。
于旁人而言,可以唏嘘,可以生疑,但当着血淋淋的尸体,谁也不会蠢到拿性命去赌廖靖手中的屠刀。
廖靖满意了,还刀入鞘。
“没有,自是最好。”
第406章
廖靖的雷霆手段震慑了在场众将, 再没有人当面质疑。待得密谈结束、敲定了诸项环节,他们才陆陆续续退出值房。
唯有一人落在最后,此人姓贺, 名思远,素日与隋从瞻最为交好。今日被召唤至此, 原以为是日常议事,不曾想等候着这样一桩九天惊雷,还累得好友枉送了性命。
平心而论, 贺思远不觉得好友所言有何问题, 非要指摘,便是他态度过于生硬,与顶头上司说话,本该再委婉柔和一些才好。
但这也没办法,隋从瞻生性如此,更兼天子也好, 殷钊也罢, 都是胸襟宽广气量恢宏之辈,不大拦着部下进言。久而久之, 竟是将麾下“宠”得肆无忌惮。
却不想撞在小人手里, 白白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