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还是庆幸居多……吧?
“你别说, 谢氏家底是真不小,”她跟丁钰分享此番见闻, “好家伙, 暗地里养了不下两千私兵,还跟铁勒人勾结。”
“要不是朕足够小心,让新燕玩了一手‘暗度陈仓’,保不准真要阴沟里翻船。”
彼时,动乱已平,烂摊子却没收拾干净。连夜赶路的天子顾不得喘口气,将文武重臣全部叫到垂拱殿,商量善后事宜。
“谢氏作乱, 勾结外虏,证据确凿,罪不容诛,”崔芜一句话定了调,“人已押入刑部大牢,三司自己看着办,反正疏律白纸黑字摆在那儿,不必朕教你们怎么做吧?”
刑部尚书贾翊垂首称是。
“谢氏私兵,罪重者斩首,罪轻者发配边陲,妻儿充入惠民药局,”崔芜续道,“对了,此番跟随廖靖作乱的禁军是哪几个?”
彼时,卢清蕙与时逐月因着介入颇深,也在殿中蹭了个边角。听问,时逐月心头“咯噔”一下,撩袍跪地。
崔芜讶异:“好端端地,跪什么?”
“臣向陛下请罪,”逐月支支吾吾,“当时情况紧急,臣为分化叛军,假传天子口谕,允诺对弃暗投明者不予追究,还、还保他们官升一级……”
崔芜:“……然后他们信了?”
逐月点了点头。
崔芜揉摁着额角,不知该气恼麾下利欲熏心,还是无语他们心眼实诚好忽悠。
“你既这么说了,朕也不好过分严惩,不若就按你说的,”她斟酌道,“前三个投诚的,平调西北边陲,若能斩获战功,自有前程可期。”
“其他人,赏金银锦缎,允其归乡,务农也好,经商也罢,朕不过问,只不许再入行伍。”
“至于最后投诚三人,与谢氏同罪,押入刑部候审。”
天子非但没降罪,还默认了她的“分化之策”,逐月还有什么好说?
自是叩首谢恩:“臣谢陛下恩典!”
崔芜又转向盖昀:“礼部尚书下狱,其党羽牵连不少。如何填补空缺,你拟个折子,回头给朕过目。尚书之职,你也先兼着。”
此乃内阁首辅职责所在,盖昀当然不会推脱,只含笑提醒:“此番平乱,有功之臣是否该嘉奖一二?”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崔芜果断拍板:“卢清蕙调入礼部,任礼部右侍郎。时逐月赏金三百两,绸缎五十匹。参与擒杀廖贼者,无论宫女内宦,一律赏金五十两,绸缎十匹。若有父母在世者,许提前三年归乡。”
想了想,许是觉得单纯赏赐不足以表彰功勋,遂道:“拟旨,追封时逐月亡父为兵马司指挥使,其母为正六品恭人。”
逐月骤然抬头,不可置信。
盖昀低声提醒:“时侍郎,还不谢恩?”
世间学子苦读诗书,不惜削尖脑袋也要求一个金榜题名,图什么?
除了出人头地、功名利禄,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光耀门楣?
时逐月的父亲从未科举,自她入青楼的一日,便断了重振门庭的念头。
她没想到,会在这一天,以这样一种方式,达成夙愿、弥补遗憾。
“臣谢陛下厚恩,”她用头抵着金砖地上,语带哽咽,“家父泉下有知,能瞑目了。”
崔芜摆手命她起身。
“内忧”解决了,接下来该轮到“外患”。
“铁勒人好算计,挑拨大魏朝堂斗成乌眼鸡,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崔芜冷笑,“兄长以为,咱们该如何回报北廷太后这份盛情?”
秦萧自落座后便鲜少开口,直到这一刻。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淡淡道,“铁勒人不思圣恩,蓄意破坏两国盟约,其心可诛。”
“臣以为,放任不理乃是下下策,只会助长异族气焰,以为我朝怕了他们。”
他撩起眼皮,一锤定音:“应增兵燕云,以观后效。”
一句话,所有人都嗅到战事将起的气息。
涉及兵事,天子从来对武穆王言听计从,这一回却罕见迟疑了。
不是她不想给铁勒人一点颜色瞧瞧,而是南边战事又起。
自北境用兵以来,南边的岑明与徐知源便停下征伐脚步,一力消化已有的地盘。毕竟动兵消耗巨大,哪怕大魏已经占有物产富饶的鱼米之乡,也扛不住两线作战。
如今北境停战,至少是表面上签订了盟约,又休养生息小半年,南边停滞的进度条也可以动一动了。
“蜀国姑且不论,南汉非得拿下不可,朕对两广另有安排,”崔芜曲指抵住下颌,“至于铁勒……不必急着动兵,先发国书打几个回合嘴仗,若是铁勒人认怂自是最好,若不能,等南边平定了,咱们也好腾出手。”
秦萧同意了,却补充道:“可派大将赶赴幽云,以练兵为名震慑铁勒。”
崔芜面露沉吟。
自幽云复归中原,她便派了狄斐、韩筠两员大将镇守边陲,若是这二位的分量都不够,那便只能……
她迟疑着看向秦萧,只见后者作揖行礼:“臣举荐定国公延昭,以其镇守北境,可保我燕云门户无虞。”
崔芜恍然。
确实,论悍勇、论权威,军中除了武穆王秦萧,便是定国公延昭。
当初收复幽云,秦萧功勋不小,已然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再以他为帅显然不合适。
倒不如命延昭北上,一来震慑铁勒,二来也可弥补君臣间因石瑞娘而生出的嫌隙。
无论如何,延昭从无叛她之心,单这一条,就足够崔芜原谅一切。
“便如兄长所言,”她投桃报李,“不过光他一人不够,让清行也跟去。”
“年纪轻轻,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怎么好偷懒躲在京中安享太平?给朕滚去干活!”
人颜适好好地坐旁边偷吃点心,没招谁也没惹谁,冷不防被塞了一桩差事,整个人都懵了。
他下意识看向秦萧,见自家主帅幅度细微地点了点头,方撩袍跪地:“臣领命,必定不辱使命。”
崔芜满意颔首。
这一年的夏季格外漫长,自六月入伏,火辣辣的日头高悬头顶,哪怕只是从垂拱殿前的白石御道穿行而过,都晒出通身大汗。
当第一记闷雷滚过天际时,刑部亦秉雷霆之势审明谢氏一案。刑部尚书贾翊亲自入宫,将结案文书呈与天子过目。
崔芜一目十行地扫完,沉默片刻:“朕想见见他。”
贾翊有点讶异,经天子之手处置的世家不计其数,每每结案,她从不过问。
这是头一回,她想见一个下狱的罪臣。
但贾翊追随天子多年,心知自家陛下时不时有异于常人的想法,故而并不吃惊,只谦卑应道:“臣领旨。”
刑部大牢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所在,哪怕经过天子数度改革,囚犯待遇提高了不少。走进这里,仍然能闻到牢狱里特有的气味——阴冷、潮湿、霉烂,像粘腻的蛛网,看不见却又无孔不入。
出乎意料,落入这样的境地,谢崇岚的姿态并不如何狼狈,发髻一丝不苟,面容不染尘埃。他盘膝而坐,仿佛只是在自家小佛堂里念诵经文。
“我知道陛下会来,”看到崔芜,他并未行礼,只捋须淡然,“我一直在等你。”
天子负手身后,仿佛看着谢崇岚,又像是透过他,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陈郡谢氏乃累世名门,朕心里……其实一直有一份敬重在。”
“若你肯安分守己,朕本想许你一个善终。”
谢崇岚轻嗤微哂,没当回事。
他不知道,崔芜说的是真心话。
自古谢氏多名人,从以少胜多、逼退前秦大军的风流宰相谢安,到“咏絮才女”谢道韫,“谢氏”代表的不仅是一个家族、一座传承百年的门阀,更是一段风流传说与文化符号。
她不想毁了他们,但他们挡了她的路。
“老臣倒是早就预料到今日,”谢崇岚倚着发霉的墙壁,悠悠叹息,“陛下可知为何?”
崔芜挑眉:“因你谢氏贪婪过甚,从不知满足。”
谢崇岚大笑。
“谢氏已为世家魁首,百年积累,便是享用一世都挥霍不完,多占那几亩地、贪几贯银钱,有何必要?”他叹息摇头,“我说料到今日,是因为老臣第一次见到陛下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
“你迟早,会把这朝堂天下,捅一个天翻地覆。”
崔芜并不否认。
“你口中的规矩,乃是禁锢朕的枷锁,朕岂能留着它?”她坦然道,“再者,何为规矩?不过是人为的画地为牢。”
“既然都是人力所为,旁人定得,朕如何定不得?”
谢崇岚:“但你所谓的枷锁,正是这世道赖以维存的基石与准则。从古至今,从三皇五帝到前朝女帝,正因臣忠于君、子顺于父、妻从于父,方能立起万世基业。”
“而你,却要推翻它。”
“这是谢氏反你的理由,也是世家容不下你的根源。”
“你今日可以杀了我、诛了谢氏,但你杀不光世家!即便是你看重的武侯与寒门,传承数代、经营多年,谁敢保证不是下一个谢氏?下一个世家?”
“陛下,你以为自己在披荆斩棘?不,你斩断的是中原传承百年的根系,更是延续至今的国朝命脉!”
第412章
刑狱之中, 光线幽暗。
苍老的世家魁首与年轻的天子彼此对视,看似相隔不远,实则横亘着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恰如夏虫不可语冰, 谁也不能说服谁。
“第一,”天子竖起一根手指, “三皇五帝那会儿,百姓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没人敢把女子囚困闺中, 不然你以为娲皇氏和嫘祖娘娘是从何而来?”
谢崇岚没想到她会从这个角度挑刺, 倒是一愣。
“第二,也许今日的寒门会是明日的世家,也许数百年后的世道又是一个轮回,可那又怎样?”天子冷笑,“你吃完这顿饭,下顿就不吃了吗?明知自己从出生一刻起, 就一步不停地奔赴死亡, 怎么也没见你去跳黄河?”
“哪怕百年后,新的世家羽翼丰满, 至少这百年间, 百姓吃饱了肚子。”
“自前朝以来,以你谢氏为首的世家兼并土地、倾吞资源,哪怕乱世之中,依然锦衣玉食、奢侈无度。”
“反观百姓没了田地、流离失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崔芜背手身后,冷冷注视着谢崇岚:“如果这就是谢卿所谓的一定之规,那么朕就算掐住天公的喉咙, 也得把它扭转过来!”
覆舟水是生民泪,不到横流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