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知道,所以她必须改变。
她不想再与谢崇岚多言,转身欲走,却听身后囚徒朗朗一笑。
“陛下口口声声,无非怪罪世家贪得无厌,但你可知,世家再贪,亦于皇权不碍。”
“但您宠信的武侯……嘿嘿,身居高位、手握重兵,若一朝起了叛逆之心,试问陛下将以何约束?”
离间!
赤裸裸的挑拨离间!
什么“宠信的武侯”?这货就差指名道姓地说出“武穆王”三个字了。
旁的崔芜都可以不理会,唯独这口心尖逆鳞不容触动。她回头尖锐地盯视着谢崇岚,然后抬起右手,冲他比了个手势。
五指捏拳,中指高高竖起,仿佛无声的嘲讽。
“傻B!”
余怒未消的天子大步走出刑牢,直到走下台阶,被七月滚烫的阳光拥抱满怀,才散去心头郁气。
她摁了摁额角,不知是牢中空气不好还是被谢崇岚气的,总觉有一根筋隐隐抽着,反复磋磨血肉,令她脑中揪着劲的疼。
贾翊正候在院中,见状快步迎上:“陛下怎么了?可是那谢崇岚说了什么?”
崔芜摇头:“没什么……在里头待久了,胸口有点闷。”
话未说完,一股异样的恶心感直冲喉咙眼。仓促间,她只来得及捂住嘴,冲到一旁连声嘶呕。
贾翊吓了一跳,要待跟上,却被女官拦住,方想起自己与天子男女有别,这种时候反而不好近身。
“陛下可是龙体违和?”他急切道,“臣这就宣太医?”
崔芜呕了一阵,腹中没了存货,人也舒坦了许多。
“不必,”她接过女官递来的茶盏,以热茶漱了口,“大约是早上贪凉用了井水湃的瓜果,有些克化不动,方才又受了狱中寒气。”
“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天子自己便是不世出的名医,她言之凿凿,贾翊自然相信。
崔芜将突如其来的犯恶心归结在谢崇岚身上,满心要给这老匹夫一点颜色瞧瞧,谁知当晚传来消息,谢崇岚于狱中咬舌自尽,死前留下血书,将一应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这便是拿命给子孙族人留后路了。
彼时,垂拱殿中的天子沉默片刻,挥笔拟了一道旨意:
令刑部彻查谢氏族人不轨之举,有罪者依律判处,无罪者许其归乡,三代之内不许出仕。
令都察院及皇城司核查谢氏财产,有贪墨公帑、搜刮民脂民膏者,即刻充公。
处置不可谓不严厉,比之全族尽殁的三陇石氏,终归留了余地。
至此,昔时传唱的魏晋风流烟消云散,谢公远志不复见。
数日后,一场声势浩大的雷雨洗净了京中横流的血色,随着惊雷传入京城的,是岑明与徐知源兵分两路攻取南汉国都,踏平了偏安一隅的岭南政权。
此时此刻,放眼崔芜亲手绘制的天下舆图,唯一独立于大魏统治外的,便只有托庇剑门天险、龟缩四川盆地内的蜀国。
“这地方不好打,自古就是易守难攻,”崔芜思忖,“还是派使者吧,能兵不血刃,总比硬打代价小。”
这也是她至今未曾处置孙氏的理由,为了彰显天子仁德,令尚未归降的割据势力放心大胆地臣服,有些雷霆手段,能藏还是藏着点。
当然,等蜀国归降,就另当别论了。
“还有,朕已打算于江南一带建立纺织作坊,婉娘不日便要南下,”崔芜一边在小本子上列明待办事项,一边用笔杆轻敲桌案,“其实,我一直有个想法……”
因着颜适北上,丁钰没了玩伴,成日闲得无聊,索性进宫蹭吃蹭喝。
听了这话,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别,可别!妹子,当哥求你了,你每次有个想法,不是天崩就是地裂,咱好容易收拾了世家,消停两日成吗?”
崔芜没好气,拿笔杆敲他额头。
“我是担心作坊办起来,因着天高皇帝远,少了一双眼睛盯着,管事人只求效率,不顾织工死活,”她说,“资本家但凡有百分之两百的利润,杀人放火都干得出来,这可是初中政治课本就学过的。”
虽然眼下离资本主义萌芽还有不小的距离,但在天子各项扶商政策的大力推动下,已隐隐可见苗头。肖似后世工厂的织坊、作坊遍地开设,因战乱而失去家园的流民被广泛吸纳,重新得到了容身之所。
这本是两利的好事,但崔芜深知,一旦雇佣双方的某一方处于弱势,剥削势必在所难免。如另一个时空,资本家诈骨吸髓的血色先例触目惊心,她想要先进的生产关系,却不希望弊端也一并降临。
“直说吧,”丁钰很干脆,“你想怎么做?”
崔芜沉吟:“成立工会。”
丁钰轻轻一挑眉,一点也不感到讶异。
“咱们这一代还好,有你我盯着,婉娘也是厚道人,剥削的情况不至于太严重。可等咱们没了,谁知道后来者是什么情况?”崔芜下定决心,“成立工会,首要是规定每日最长工作时间与最低薪酬,若因急活不得不加班,则需提供三倍薪酬补偿。”
“再者,若有管事不服规定,逼迫织工违规操作,则织工可向当地官府联名递交诉状……我想想,这样,做工年限在五年以上的老手,凑足十人即可联名递状,罢免违规管事。”
“若官府不予受理,则织工可向京中申诉,一旦查明属实,管事下狱,当地官员即刻查办,永不叙用。”
这事崔芜想了许久,小本子上都是列明的条陈。丁钰探头一看,心中感慨,这货顾了内忧又顾外患,军事民生面面俱到,真是把心都操碎了。
“你要想好了,就这么办吧,”他把最后一口点心塞嘴里,冲女官使了个眼色,“我没意见。”
崔芜颔首,换笔饱蘸朱砂,于记事本上标了一个极醒目的勾号。
恰在这时,潮星端着托盘进了大殿,白瓷小碗里盛着瓜果冰碗,色泽亦是饱满醒目的红。
“今日热得很,小厨房做了新鲜冰碗,陛下可要尝尝?”
崔芜记着当日用多了瓜果,竟在臣下面前恶心犯呕,本想拒绝,抬头却见到某种想念许久的红色瓜果。
那一刻,她眼睛都直愣了:“西瓜!你种出来了?”
丁钰得意洋洋:“那可不?陛下御赐的庄子,寻了合适的地方,专门用来试种西瓜,这一批算是最出色的。”
“知道陛下想西瓜了,这不赶着送进宫来,请您尝个新鲜?”
崔芜哪容得第二句,拿起调羹塞了一大口。碗底铺着细细一层碎冰,上头是切成碎丁的西瓜和甜瓜,浇了酸梅汁,红绿交错,甚是好看。尤其西瓜瓤红沙甜,口感清凉,她吃得尤为满足,若是只猫儿,耳朵尖都要发出细细的颤抖。
“好吃!”她心满意足,“果然,夏天还是跟西瓜最般配了。”
再吃两口,天子突然皱了皱眉,继而捂住嘴,扭头示意要痰盂。
潮星忙送上痰盂,崔芜一阵撕心裂肺,好半晌才艰难地缓过来。
丁钰吓坏了,抚着她后背帮忙顺气,一叠声问道:“这是怎么了?病了还是吃坏了肚子?怪我,就不该给你送西瓜。”
崔芜哭笑不得,摆手止住他没完没了的“检讨”。
“估计是西瓜寒凉,我又吃急了,一时反了胃,”她反过来安慰丁钰,“没事,缓一会儿就好。”
一旁的潮星插了句嘴:“陛下这两日总有些不舒爽,昨日是头晕,今儿个又吐了,怕不只是受凉。”
“不如请康医官过来瞧瞧,也好安心?”
崔芜想说“不用”,但丁钰根本不给她反对的余地,连声催促女官去请。天子被摆了一道,只能无奈地听凭摆布。
少顷,康挽春拎着药箱过来,二话不说,先给崔芜搭脉。她天生一双细长的眉毛,此刻却难舍难分地拧成疙瘩,直叫丁钰心惊胆战。
他小心翼翼地问:“陛下的情况……很严重吗?”
康挽春:“唔,很严重。”
丁钰倒抽一口凉气,就见康挽春抬头看向崔芜,神情严肃。
“陛下有孕近两月,这段时间务必注意饮食,多加休息。”
“有纸笔吗?我开个忌口的单子。”
崔芜:“……”
第413章
崔芜的第一反应是懵逼。
什么鬼?有孕?我吗?
搞错了吧!
“康卿可是诊错了?”她是这么质疑的, 也直截了当地问出口,“朕怎么可能有身孕?”
她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最清楚。虽说尽力调养过, 比之前也好上许多,但落胎加上寒凝血瘀, 受孕的概率不是一般的低。
但康挽春这辈子什么都能忍,唯独受不了旁人质疑她医术。
“陛下自己也精通医道,”她没好气道, “若信不过臣下, 自己把脉看看。”
崔芜鲜少给自己把脉,盖因医者不自医,结果总是不准。但此事非同小可,由不得她不谨慎,指尖搭住寸脉与关脉,闭目仔细感受。
脉来流利, 应指圆滑。
是“滑脉”。
娘的, 她还真怀孕了!
那一刻,天子面部肌肉激烈扭曲, 凝固成一个近乎“狰狞”的表情。
如果用一句话概述她此刻的心声, 那就是——
秦自寒你这个大混蛋!
崔芜捂住额头,坐于案后沉默良久。虽被这个突然蹦出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思绪依然条理分明。
“封锁消息,这事出你嘴,入我耳,不得有第……”她环顾左右,发现除了自己与康挽春,还有丁钰与潮星在侧, 遂道,“不得有第五人知晓。”
“宫里的规矩,你知道,莫要坏了朕与你的情分。”
康挽春知晓厉害,平时再怎么与天子抬杠都没关系,关键时刻却不能含糊:“臣明白,必定守口如瓶。”
“还有,”崔芜未露喜色,支着额角沉吟半晌,“你……配一副药,趁着才一个多月,孩子骨头还没长出来,尽快送他走。”
福宁殿蓦地安静下来,康挽春和潮星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接这个话茬。
半晌,康挽春回过神,小心翼翼道:“陛下的身子……能有孕确是喜事,且孩儿不过一个多月就摸出脉息,可见生机旺盛。”
“陛下昔年落过胎,若再舍一回,只怕再没有做母亲的机会了。”
崔芜挑眉:“这不挺好?不生不育保平安。”
康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