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畏惧什么,但她确实害怕生产。
“就算一切顺利,”她艰难地剖开肝胆,将自己的软弱一样一样摊平,“生产时的痛苦也不是我想经历的。”
“兄长曾说过,被乌孙人施以烙刑时很痛,但你可知,若给疼痛分级,那么火烙的等级是十级左右,分娩时的剧痛则达到最高十二级。”
“昔年我于船上落胎,只是二级疼痛,已经让我死去活来。如今加码成十二级……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本事扛下来。”
秦萧轻拍崔芜后背,富有节奏感的安抚令她稍稍平复情绪。有那么一时片刻,秦萧忍不住地分了下神。
他想:原来,女子生产有这么多关要过。
那么,当年“她”又是秉持着怎样的想法,才将一个其实……没多深爱的孩子分娩下来?
她在因怀他而受尽苦楚时,可曾后悔过?
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
思绪很快回归现实,他摁着自己肩头疤痕,回想烙铁摁上皮肉的一刻,纵然时隔多年,仍忍不住头皮发麻。
他知道这有多痛,一点也不想崔芜经历一遍。
烙铁尚且如此,何况是比烙刑苦楚更甚的分娩?
他期待这个孩子不假,但这个孩子于他所有的意义,是“他与崔芜的血脉”。
如果这个孩子来到人间的代价,是母体的苦难甚至失去性命,还有必要吗?
秦萧闭目叹息,胸臆中仿佛坠了千钧的重物,开口却是极温和沉静。
“我明白了,”他说,“那我们就不要这个孩子了。”
崔芜愣神:这货说了个啥?
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秦萧抱上膝头。他抚着她的后颈,跟她抵住额头。
仿佛这样能令他接下来的话说得更顺畅些。
“我确实期待这个孩子许久……甚至一度想象她是个女孩,继承了阿芜的绝世美貌,令天下男子倾心折服,”秦萧低声道,“我不介意为了这个孩子的降生付出一切,但这个一切里,绝不包括阿芜。”
“如果这个孩子的出世,需要以阿芜的苦痛和性命为代价,那……就算了。”
崔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未曾错过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波动。她试图抓住勉为其难的破绽,但却失败了。
然而越是如此,她越不敢轻信:这不仅关乎一个孩子的去留,更牵扯到家族传承与血脉延续,秦萧再开明、再深情,终究是古代土著,怎可能轻易松口?
“你我如今情谊深笃,你或许会这么说,”崔芜反驳他,“但你能一辈子都这么想?”
“时光太漫长,一年两年可能不改初衷,但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乃至二十年、三十年呢?看到曾经的下属、好友儿孙绕膝,你不会觉得懊恼?不会自惭未曾为秦氏一族留下血脉?”
秦萧抚摸她的长发,触手碰到冰冷的凤钗。他皱了皱眉,索性拔了金钗,放任流苏般的发丝堆满肩头,缠绕指尖。
“儿孙绕膝,固然是好,但人活一世,有舍必有得。秦某此生两大夙愿皆已得偿,不敢奢求更多,”他平静地说,“我曾对阿芜说过,我母亲临终前的心愿之一,乃是河西秦氏血脉断绝。”
“先人已逝,我能为她做的不多,若能满足一桩,也不枉受她生养一回。”
崔芜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由愣住。
但她不肯放弃,言辞越发尖锐:“兄长毕竟不是女子,且你目之所见,多为顺利产子的妇人。待得时过境迁,当真不会怨我小题大做?不会懊恼今日未曾坚持到底,痛失本该诞育的孩儿?”
秦萧半点不恼,他喜欢崔芜如此坦诚地说出自己的忧虑与不安。
就好像猛兽只会对着信任的人坦露出柔软的肚腹。
“我期待这个孩子,因为她是我与阿芜的骨血,”他亲了亲崔芜额心,“但若没有阿芜,孩子也没有任何意义。”
“昔年,阿芜不曾将我强困宫中。如今,我亦不会强迫阿芜做出不愿为的选择。”
崔芜目光犀利地注视着他,仿佛要将视线化作手术刀,沿着头骨轮廓剥皮开窍,掏出内里瞧个究竟。
秦萧神色坦荡,任其打量。
良久,崔芜罕见地败下阵来——她扶着额头,语气难得显露软弱。
“容我……再想想吧。”
秦萧告辞离去,不是他不想陪在崔芜身边,实在是天子满腹官司,瞧见他这个“始作俑者”就烦,索性将人赶了出去。
秦萧无奈,却不敢违逆,只得叮咛女官照顾好天子,若有不妥随时来报,方才一步三回首地走了。
他前脚走,丁钰后脚蹭了过来。他也识趣,不敢往殿里闯,直接撩起袍摆,在院里跪下。
直到天子听了禀报,没好气地来了句:“让他给我滚进来!”
镇远侯方麻溜起身,小跑着迈过门槛。
“臣向陛下请罪,”这货难得收起嬉皮笑脸,十足正经地叩首行礼,“臣泄露机密,自知罪重,请陛下降罪。”
崔芜摆手屏退宫人,冷冷瞪着他:“都是千年的狐狸,跟谁玩聊斋呢?给我滚过来说话——离那么老远,我嫌累。”
丁钰“诶”了一声,乖巧地膝行上前。
还没跪稳,天子的白骨爪已经伸过来,毫不客气地揪住耳朵,狠狠一拧:“你胆儿肥了?说了别告诉出去,你倒好,转头把我卖了?”
“说!秦自寒给了你什么好处?”
丁钰嗷嗷叫屈:“他能给我什么好处?再说,就算他给了我好处,我敢收吗?咱俩什么关系,是随便给点好处能收买的?”
崔芜明知这货满嘴跑马车,还是被顺毛撸得舒服,遂饶过他这一回:“哼,嘴上说得好听,还不是转头就把我卖了?”
丁钰揉着耳朵,叹了口气:“你自己心里都一团浆糊,怎么跟秦自寒说?”
“倒不如我做了这个恶人,把话说开,一了百了。”
崔芜看了他一眼,难得没发作。
她知道丁钰说得没错,自己此刻心乱如麻,确实未曾做好面对秦萧的准备。
就像一头感知到危险的野兽,本能抗拒直面,只想溜之大吉。
正因如此,由丁钰把话说开反而成了最好的选择。
“秦自寒怎么说?”他观察着崔芜神情,“没跟你吵起来吧?”
崔芜疲惫地摇了摇头。
“他让我自己选择,”她说,“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他都没二话。”
丁钰诧异:“这不是挺好的?你最担心的就是他没法接受,这不皆大欢喜?”
崔芜糟心地瞥了他一眼,胸口仿佛揣了个猫爪子挠烂的毛线团,千头万绪理不分明。
恰在这时,潮星端着托盘走进来,小碗里盛着黑漆漆的汤药,尚未近前,苦涩气味已扑入鼻中。
崔芜自己就是医生,如何分辨不出汤药中的牛膝、通草等药物?指尖微微蜷动,血色和体温一并消退。
潮星的手也在抖,端了药碗摆在崔芜面前:“陛下,药好了。”
崔芜深深吸气,端起药碗。
第415章
这一瞬似乎被无限拉长, 天子冰凉的嘴唇贴着微烫的碗沿,只需一仰脖就能喝完。
这于崔芜而言并不困难,昔日丁氏商船中, 她就是这般毫不犹豫地饮下汤药,落了自身骨肉。
但是这一次, 手中药碗似有千钧重,几次颤巍巍地拿捏不住,终于“咣”一声滑落指尖, 落回案上。
药汤泼洒出小半, 潮星忙道:“奴婢去换一碗来。”
言罢,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桌案,端着剩下的半碗药走了。
崔芜不曾拦她,只盯着右手怔怔发愣,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竟软弱如斯。
另一边,自始至终未曾阻拦的丁钰长出一口气, 心头揣测终于得到验证。
“你的理智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说,“但是感情上, 你比任何人都想留住她。”
“因为她是你和秦自寒的骨血, 对吗?”
崔芜疲惫地抹了把脸。
“兄长今年三十有二……我知他一直盼着这个孩子,只他知道我于生育上艰难,从不曾提及,”她低声道,“这孩子……也许是我和他仅有的骨肉。”
血缘实在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崔芜自忖乱世求存多年,一颗心早已磨砺得又冷又硬。可念及“她与秦萧的骨肉”这几个字,铁石铸成的心脏忽然就无声无息地塌陷了。
丁钰了解她脾气, 不曾说大道理,只和软劝道:“你总说自己生育艰难,如今突然有了,焉知不是上天之意,不愿大魏正统血脉断绝?”
“若能把孩子好好生下来,日后你和秦自寒老得走不动路,身边有个小姑娘承欢膝下,不也挺好?”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咱们青霉素有了,旁的也可以一样一样准备起来——先找几个靠谱的女医,你亲自教导妊娠医理,过上几个月,总该上手了。”
“那个催产素是从哪提取的?下丘脑是吧?”
“还有大半年,咱们总能捣鼓出来,旁的不敢说,保住母体平安,应是有六七分把握。”
“你从来喜欢行险,三分胜算就敢拿命博,如今六分把握,还不敢赌一赌吗?”
崔芜扶额:“这种事也能赌吗?”
丁钰一脸无辜:“你不是最喜欢拿命赌吗?”
崔芜:“我才没……”
丁钰来劲了:“妹子,你这就不实事求是了。咱掰着手指数一数,从拿下华亭开始,到打凤翔,守萧关,太原称王,河西救下秦自寒,你哪一回没玩命?”
“哎呦妈呀,我都怀疑你命硬的在阎王爷跟前挂了号,特意交代底下小鬼,看到这货来了,赶紧打出去,咱们惹不起躲得起!”
崔芜被堵得哑口无言,随手抓了把干果塞这货嘴里。
丁钰不愠不怒,嚼着干果啧啧感叹。
崔芜没好气:“你叹什么气?”
她蛮以为这货又要满嘴跑马,谁料他一日中竟也有几句正经话份额:“我在想,你都这么纠结了,秦自寒他娘当初怀他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崔芜一愣。
“论处境,他娘跟你当初差不多。论仇恨值,能在临终前说出河西秦氏满门死绝这种话,也不比你少多少。”
“可她还是把秦自寒生下来了,为什么?”
崔芜微微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