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丁钰一句话,崔芜在宫里待不住,命人备了车马,要微服出宫一趟。
潮星不放心,又不敢劝,赔着小心问道:“陛下这是要去哪?”
崔芜:“武穆王府。”
此时,被赶出福宁殿的武穆王正在枢密院草拟兴办武学条陈,奈何一颗心被天子牵扯着,怎样都没法安宁。
陡然间,燕七快步走进值房,附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
下一瞬,秦萧拍案而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从枢密院值房赶回王府,骑马不过两刻钟。秦萧未曾惊动旁人,特意拐至西角门,果不其然见到一辆眼熟的青幔马车。
闻听自家王爷回府,老管家迫不及待地迎出来,那股欣喜劲活像久旱的庄稼苗遇到甘霖:“王爷,您可回来了,陛下她……”
秦萧打断他:“陛下现下何处?”
老管家:“在您书房。”
秦萧颔首:“告诉底下人,管好自己的嘴,莫要走漏消息。”
老管家知道厉害,忙不迭下去安排。
秦萧惦记崔芜,面上虽还稳得住,步子却越迈越大。待到书房门口,他想起一事,回头吩咐燕七:“命厨房做些冰糖莲子羹,再去地窖取些冰送来。”
燕七答应着去了。
秦萧这才推门而入,紧接着却吓懵了。只见那见天闹幺蛾子的天子不知从哪搬来个圆凳,自己摇摇晃晃地踩在上面,伸手探向书架顶层。
秦萧忙抢上前,将堪堪失去重心的崔芜捞进怀里,拦腰抱上罗汉床:“这是要找什么?”
崔芜见了秦萧,一点没有在别人家里乱翻被抓包的心虚感,反而好似魔怔似地,愣愣道:“管家说,你娘剩下的遗物都在上头的木匣里收着,我想看看。”
秦萧不曾想她会这么说,目光转向靠墙而立的书柜。
很快,木匣被翻出,就放在罗汉床上。匣子居然很干净,未曾积灰,可见时时有人清扫。秦萧觑着崔芜脸色,揣度着她的心思:“我母亲留下的都是些日常物件,阿芜想找什么?”
崔芜也不知想找什么,只是有那么一时片刻,她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片雾气茫茫的旷野上,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路标。茫然中,只想从前辈那里寻得一二痕迹,作为决策的参照与依据。
她打开木匣,只见里面盛了两方发黄的绣帕,一个摔裂一角的玉佩,两三钗环……再往下翻翻,她目光微凝,从杂物之下抽出一方巴掌大的小册。
草纸编纂的,和她日常用来记东西的册子十分相似。
秦萧见到此物,亦是一阵恍惚:“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所书文字似乎是西域蕃文,但我请教了西域来的行商,并无人识得。”
崔芜翻开扉页,看着满眼熟悉又陌生的手书,不知是悲是喜。
这文字西域行商当然不认识,这他娘的是后世通用的英文啊!
崔芜揉了揉额角,将突突作乱的太阳穴摁平。
很好,旁的姑且不论,至少姚魏夫人的来历可以确认了。
她确实是崔芜的“同乡”和“前辈”。
崔芜定了定神,仔细辩识手书中的英文单词——幸好姚魏夫人不是什么高深的学究,遣词造句还算通俗;也幸好崔芜当年为了翻查英文文献,着实在外语上下了苦功。
总之,纵然阔别将近二十年,她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读懂了这段文字。
从时间判断,这大约是姚魏夫人抑郁成疾后留下的,她自知不久于人世,满心俱是对河西秦氏的憎恶,用词也格外激烈恶毒。
“我不知道会不会有后来人发现这封信,也不确定你们是否能读懂。如果你真的看懂了,那么你应该是我的同伴,与我有着同一处‘故土’。”
“首先我要告诉你,这是一个万恶的世道,我用我所有的力气憎恨它,恨不能身化洪水,荡平这个污浊人间。但我没有这个本事,我没有决断,不够心狠,甚至无法逃出囚困自己的牢笼。我所有的愤怒和憎恶伤不到我敌人的分毫,只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但我不后悔,哪怕燃尽生命之火,也要发出嘶吼——否则,我在这世间,还能留下些什么?”
这开头的第一段文字就把崔芜吸引住了,她看着那个无力的女人书写自己的愤怒,就像看着当初的自己。
随后,姚魏夫人用大段笔墨回忆了自己身陷青楼时,是如何满心期待为自己赎身后,开启新的生活。她甚至做出详细规划,要用自己的学识改变这个世道,让更多的人过上好日子。
如果她能将此实行,兴许乱世会是另一番面貌。但可惜,她与崔芜一样,遇到一个手握权柄并且自以为是的男人,不由分说地掠夺了她的一切。
“我憎恨他,恨不能杀死他。但悲哀的是,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和手段,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泥潭中沉沦。我更憎恨的是,当他日复一日对我甜言蜜语,重复那拙劣的谎言时,我居然选择了相信。”
那应该是秦显刚得到姚魏夫人时,被她不屈的意志和执拗的骄傲激起前所未有的征服欲。他迫不及待地想让这个女人臣服于自己,用她折断的羽翼与破碎的骄傲装点自己的荣耀。
他对着她画大饼,许诺与她分享权柄,而她居然信了。
事后回想起来,这大概是身陷牢笼之人无奈之下做出的取舍与权衡——逃是逃不走的,秦显位高权重、心狠手辣,只要她还在河西地界,就休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既然他对自己有情,那为何不倚仗这份感情,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也为更多的人谋取福祉?
她想得很好,可惜忘记了一件事。
在这场博弈,或者说,交易中,她是弱势一方,没有任何谈判筹码,所有的游戏规则都由上位者说了算。
这意味着,一旦秦显翻脸不认,收回赐予她的种种宠爱和特权时,她没有任何抗争的余地。
就如她后来经历的那样。
第416章
一开始, 或许是热恋期的新鲜劲还没过,秦显遵守诺言,允许姚魏夫人插手一部分权柄。
她迫不及待地践行自己的理想——革新农具、收拢流民、改良耕作模式, 以及向秦显进言,重开互市, 引商贸之水滋养大漠边城。
主意本身没什么问题,也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沉浸在兴奋中的姚魏夫人并没有留心,就是从这时起, 秦显看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忌惮, 一日比一日猜疑。
直到某一天,秦显的正房夫人将她唤去,以“不守妇德”“不敬主母”为由,赏了二十藤鞭,而曾经许诺会一世爱护她的秦显高坐一旁,若无其事地品着热茶时, 姚魏夫人的幻梦才彻底清醒。
他爱她, 是拿她当小猫小狗的宠爱。玩物淘气,自不必与之一般见识, 可若心眼忒大, 妄想代替主人发号施令,这便是不守本分了。
可想而知,失去家主宠爱的妾室会是什么下场,不仅结结实实挨了二十鞭子,还被剥夺了出门的权利。
自此软禁院中,静思己过。
就在这时,姚魏夫人发现,她怀孕了。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不是我的孩子,是秦氏种在我腹中的毒瘤,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但我试图打胎的举动被秦显发现了,他很愤怒,将我绑在床上,又下令绑了我的心腹婢女,当着我的面,押在院里打板子。”
“他警告我,如果他的骨肉有任何不测,我的婢女也活不成。”
“那是我来到这个时空后,仅有的对我好的人,就像亲姐妹一样。我狠不下心,只能放任这个孩子在我腹中长大。”
直到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经过前面的铺垫,崔芜本以为孩子出生会是姚魏夫人苦恨人生的又一篇章,看她的文字,似乎也确实如此。
“那个男人说,我是贱妾,身份低微,没资格养育孩儿。他把孩子抱给正室夫人,至于我,仍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金丝牢笼里。”
“我以为我是恨他的,我也确实憎恨他——我跟他第一次见面,他刚懂事的年纪,背着夫人偷偷跑来偏院。”
“他叫我姨娘!”
“姨娘!姨娘!姨娘!”
“我亲生的孩子,甚至不能唤我一声娘!”
“不,她不是我的孩子,是我仇人的帮凶,是命运对我的诅咒!”
“我憎恨他!我给了他一耳光,歇斯底里地让他滚!他被我吓到,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头也不回地跑了。”
崔芜忽然觉得眼角发涩,不知该怜悯姚魏夫人还是心疼秦萧。
遂伸出手,像安抚猫儿那样,摸了摸秦萧额头。
秦萧:“……”
崔芜没解释,继续看。
“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孩子,但没过多久,我听婢女说,孩子病倒了。”
“彼时,秦显带着长子去了军中,夫人又发了头风,阖府上下围着正院打转,没人在乎那个发着高热的庶子。”
“我以为我恨毒了那个孩子,但他终究是我的亲骨肉。于是那天晚上,我换上婢女的衣服,偷偷过去探望他。”
“我本想看一眼就走,可那孩子烧得迷迷糊糊,死攥着我衣袖,嘴里一直叫着娘。”
“我以为他在叫夫人,但我听到他说:娘,孩儿再也不叫你‘姨娘’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注定不可能憎恨这个孩子。他是我的骨肉,我的血脉,是我在这个异世唯一的羁绊与牵挂。”
“如果有谁无条件爱着我,那只会是他。如果我想留下些什么,让后来人发现我存过的痕迹,也只能是他。”
“后来人,我不知道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过去了多少光阴,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否还在人世。”
“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你能见到他,请帮我转达一句话。”
“我恨他。”
“但我更爱他。”
这篇不知是遗书还是自传的文字到此戛然而止,唯留旁观者掩卷怔怔。
有那么一时片刻,崔芜忍不住想:一个人要如何将极致的爱与极致的恨聚焦在同一人身上。
崔芜能走到今日,靠的是心狠手辣、杀伐决断。她的情感太纯粹,爱就爱得炽热,恨也恨得激烈,从没有相互纠缠拉扯不断的中间态。
她不理解姚魏夫人爱恨纠缠的情绪,但她读懂了她最后的欣慰与释然。
也许她这辈子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太过浓烈的痛苦与憎恶占据了大部分篇章。但至少,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有那么一点温暖与慰藉,照亮她灰暗的人生。
她的孩子,延续了她的血脉,寄托了她的思念,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传承了她的思想。
他活着,姚魏就没有彻底消失。
崔芜沉吟不语。
另一边,秦萧不知崔芜读到了什么,只见她神色怔忡,时而担心母亲遗稿中留有激烈文字,时而又怕她用心太过走火入魔。
恰好这时,管家送了莲子羹进来,秦萧亲手接过,用调羹盛了哄着崔芜张口:“阿芜用点甜羹去去暑气吧。”
崔芜应声抬头,却不曾就唇:“这份手稿是兄长母亲留下的,她有话让我转告你。”
秦萧心头剧震,握惯刀兵的右手,险些端不住一只小小的瓷碗:“我母亲……她说什么?”
话音脱口,他就后悔了。母亲这一世的苦痛与怨恨,他都看在眼里,除了对河西秦氏的怨怼与诅咒,还会是什么?
果然,就听崔芜道:“她说,她恨你。”
果秦萧苦笑一声,放下汤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