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一瞬,崔芜续道:“但她更爱你。”
秦萧倏尔抬眼。
“她说,你是她血脉的延续,是她意志的传承,也是她与这个世道的羁绊和牵挂。”
“她恨过你,但从不曾后悔让你来到这个世间。”
崔芜抚着秦萧面庞,似乎要透过这男人过分俊秀的一双桃花眼,看到早已逝去的某个身影。
“她不再恨你了,你也不要恨自己。”
秦萧以为,自己不会对这句话有多大反应。
他是昔日的河西主帅,如今的大魏武穆王,无数次自必死的绝境中杀出血路,许多人、许多事,早已看淡了。
但是那一刻,他听到极轻的“喀”一声响,仿佛箍在心头、长进血肉的一道枷锁,突然弹了开。
固然撕心裂肺,却也如释重负。
秦萧闭目片刻,陡然起身,拜倒于崔芜面前。
“臣有一事相求,望陛下成全。”
崔芜隐约预感到什么:“你说便是。”
秦萧抬头看她:“母亲此生最恨,便是被囚秦氏,不得自由。”
“纵然臣将其灵柩移走,可百多年后,后世之人提到她,依然是秦氏妾室。”
“臣斗胆,请陛下赐臣亡母一个名号。如此,日后世人提及,再不必与河西秦氏有所瓜葛。”
崔芜将人拉起,思忖片刻。
“如此,我便赐兄长先母‘文光夫人’的名号,其名迁出秦氏族谱,神牌配享太庙,”她柔声道,“如此,可能令令堂瞑目?”
文光夫人。
是人文之炬,亦是星火之光。
秦萧被崔芜攥着,不便再跪一回,只得反握住她的手:“秦某代亡母,谢过阿芜。”
崔芜注视着他,眼中有温情,亦有触动。
“兄长,”她忽然道,“我……想试试。”
秦萧一时不曾反应过来:“什么?”
崔芜握着他的手,徐徐移动至自己小腹处,语气微有恍惚,眼神却清明冷定。
“这个孩子……我想试试把她生下来。”
秦萧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
崔芜说不清自己为何突然做出这个决定——可能是姚魏夫人那句“只有他无条件地爱着我”触动了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也或许,她亦想借血脉传承,在这世间多留下些许痕迹。
总之有一瞬间,崔芜被强烈的直觉驱使,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旋即,她发觉摁住自己小腹的那只手掌绷紧了。
然而秦萧的语气平稳依旧:“阿芜当真想好了?”
崔芜被不知名的情绪催促,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哪一句都多余。
索性凑上前,在秦萧嘴角处轻啄一下。
秦萧眼神倏然深了。
他骤然发力,将崔芜揽进怀里,一条有力的臂膀扣住她腰身,仿佛狼王圈住心爱的猎物,寻摸着从哪下口,偏又舍不得动嘴。
只能浅尝辄止地品个味。
“为何改了主意?”他贴着她耳根低声问,“是为了我吗?”
崔芜想了想,纠正道:“是为了我们。”
秦萧不再多言,极温柔地亲了亲她额头。
做决定容易,执行起来却并不轻松,尤其崔芜自己就是大夫,比寻常女子更清楚生育之艰难。
她答应生下孩子,却不是白答应,随之而来的是无数附加条件。
“我知兄长盼望这个孩子到来,我也一样,但若有一日,我与孩子的安危只能择其一,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活下来,请兄长谅解。”
这意味着电视剧中俗套的“保大还是保小”桥段出现时,答案只有一个。
秦萧颔首:“自然,没什么比阿芜的性命更要紧。”
哪怕是他们的亲骨肉。
“还有,”崔芜续道,“我要搜罗女医,亲自教以妊娠医理,如何判断胎位,如何照料孕妇,如何调整胎位……到时,兄长也得听讲。”
秦萧毫无异议:“孩儿不是阿芜一人之事,理所应当。”
“再者,妊娠期间出现的种种症状,如我提到的漏尿、失禁……”
秦萧不假思索:“秦某亲自为阿芜处理。”
崔芜:“……”
这倒也不必。
第417章
崔芜不是说说而已, 所有条件记录纸上,逼着秦萧签字画押。
“白纸黑字,立定为据, ”崔芜眼看着秦萧用了印,方才满意, “若有违反……”
秦萧:“甘受军法处置。”
崔芜“呃”了一声,心道“原本想说违反了就不要你了,但你这么理解, 好像也没问题”。
遂默认了。
她一旦想开, 心胸也随之豁达,端起早已温凉的汤碗,美滋滋地嚼起香甜莲子。
秦萧却有些无所适从,他从未跟身怀六甲的女子打过交道,又被崔芜灌了一耳朵女子生育可能遭遇的险恶症状,眼下瞧着崔芜就像瞧一件金贵又脆弱的瓷器, 碰一碰就会留下裂纹。
“那阿芜现在, 是不是应当卧床休息?”他小心翼翼地问,“还能下地行走吗?”
难为崔芜喝甜汤的间隙还能分给他一记白眼:“当然。而且等怀满三个月后, 要尽量多走动, 否则胎儿过大,容易难产。”
秦萧听不得“难产”两个字,更无条件信任崔芜的医术,立刻道:“那便多走动,只是为何要满三个月?”
崔芜:“因为前两个月胎儿在母体中还没长稳当,流产的风险比较大。等三个月后,胎像稳固便无妨了。”
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虽说这不是小事, 不过外臣那边还是暂且瞒住,等满三个月后再宣布吧。”
秦萧:“这又是何缘由?”
这倒没有什么科学依据,纯属玄学考量:“听人说,孩子未满三个月就往外宣扬,容易坐不稳……虽说没有确凿凭据,还是宁可信其有。”
秦萧完全支持她的想法,但凡与孩子相关,一百个小心也不为过。
也许是这一年的大魏国运如潮、不可抵挡,也可能是初降临的孩儿亦如母亲一般身携大气运,在崔芜决定留下孩子的半个月后,南边传来消息。
先是南汉全境平定,岑明与徐知源合兵一处,将国库与官员名单拟成条目,与国君亲眷一同押送北上。
与此同时,随着抵达蜀都的魏使翻云覆雨,中原仅剩的独立割据也闹起内讧。尤其蜀国国君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偏生生了个野心勃勃的儿子,父子俩矛盾日益激化,蜀太子不知听了谁人挑唆,一不做二不休,竟欲弑君。
这一掐便是月余,蜀地境内扬起泼天血雨。针锋相对的父子俩谁也没落得好,一个身首异处,一个病入膏肓,亦是没几天好活了。
蜀国诸臣可比老皇帝有眼力见多了,眼看大魏势不可挡,趁着国君还有一口气在,干脆拟了降表,派人快马递往魏军大营。
他们的反应很及时,因为崔芜已然调了周骏西进,数万精兵屯于汉中,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攻城拔寨。
至此,中原政权尽数臣服于大魏脚下,自前朝末年以来的乱世割据彻底终结。
这是天子功勋,同时也意味着某些违背她本心留到现在的人,可以腾出手来清理一番。
若论朝中谁最了解天子心思,首辅盖昀还排不上号,第一位当属刑部尚书贾翊。
先前南汉与蜀国未定,他揣度着崔芜心思,故意放缓孙氏一案的审理进程。当法场之上,谢氏人头成排斩落时,姓孙的还好端端吃着牢饭。
而现在,南汉平定、蜀国臣服,刑部的折子也随之递上,其中列明孙氏十二条大罪,五十六则细款,请天子定夺。
彼时,崔芜端坐垂拱殿内,因着衣衫宽松,腹部并不如何显怀,即便是心腹臣下,也没几个知晓内情。
她读着贾翊的奏疏,若有似无一笑:“审得挺明白,以贾卿的意思,该如何定罪?”
贾翊思忖着天子心意:“江东孙氏罪大恶极,便是夷平三族也不为过……”
崔芜撩了下眼皮。
贾翊便知自己猜错了,飞快改口道:“不过府中妇孺实属无辜,若陛下开恩,不计前嫌,想必孙氏众人亦会感恩戴德,痛悔己过。”
崔芜曲指轻叩桌案。
“明正典刑?朕怕孙氏脏了朕的刀!”她脸色冷笑,“告诉孙氏,还是那句话,他自我了断,朕便赦了江东孙氏昔年不敬之罪。”
贾翊会意,自去传话。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他折返宫中,面色迟疑。
“顺恩侯说,请求面见陛下,”贾尚书心知这话入不得崔芜之耳,但天子的意思是“自裁”,他亦担心孙氏藏了什么要紧的言语,是以斗胆转告,“有极重要的事相告。”
崔芜嗤笑:“同样的把戏,玩了这么多回,他不累吗?”
旋即沉下脸色:“告诉姓孙的,他拖着不了结,可以。每耽搁一个时辰,朕便杀一名孙氏族人,且看他江东孙氏挨到第几日方九族断绝!”
贾翊:“……”
这话出自天子之口,与圣旨无异,可若当真照办,难免落人话柄。
幸好,此时殿内不止君臣二人——御案旁立着武穆王,正手持朱砂,徐徐研出红墨。
接收到贾尚书递来的求救示意,秦萧微一颔首,缓声开口:“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正好臣有些话想向顺恩侯问个明白,不如由秦某代陛下走一趟吧。”
崔芜讶异:“你有什么话好问他?”
秦萧似笑非笑,没吭声。
崔芜转念一想,自觉洞悉了武穆王微妙的“雄竞”心态,这是要向落败者耀武扬威,当然不便说与旁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