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觉释然了。
“也罢,”她温和道,“有劳兄长代朕跑一趟。”
秦萧行了一礼。
顺恩侯孙彦原是囚于皇城司,只因要与谢氏谋逆并案调查,方才转押刑部。人刚送来时,把个贾尚书吓了一跳,盖因孙彦身上虽无明显伤痕,走路却是一瘸一拐,更兼两鬓白发丛生,眼角皱纹横陈,活像老了二十岁不止。
贾翊知晓皇城司的手段,不曾多问,只将人安排了单间,衣食均未苛待。是以秦萧赶到时,眼前的孙彦盘膝而坐,除了形容苍老,倒也算不得狼狈。
他颇为惋惜地一挑长眉,向后退了半步。早有狱卒搬来胡床,这武穆王也不客气,径自撩袍坐下,接了狱卒递来的热茶慢慢啜饮。
孙彦早瞧见他,只他耐心好,秦萧不开口,他也装哑巴。这二位比着赛地沉默是金,最后仍是顺恩侯棋差一招:“这刑部的茶水就这么好喝,值得千金之躯的武穆王贵步临贱地?”
秦萧神色淡漠:“比不得福宁殿的玫瑰饮子,勉强能入口罢了。”
这话在孙彦听来,自是无声的炫耀。饶是他见多了天子对秦萧的偏爱,脸颊仍不受控地抽搐。
“不必废话了,”他冷声,“孙某有言在先,见不到天子,绝不就死。”
“陛下若真想要我的命,大可按律法纲纪,明正典刑!”
秦萧却不受他激将,只见他探手入怀,摸出一物丢进牢房。
“秦某此行为了两件事,”他淡淡地说,“其一,替你那吴氏夫人送一样东西。”
孙彦瞧着那张飘落地上的纸,却不曾去接,只狐疑道:“这是什么?”
秦萧饮了口茶:“休书。”
孙彦:“……”
他嘴角微勾,似是笑了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也算人之常情。”
秦萧饶有兴味:“顺恩侯可能有所误会。”
孙彦微微眯眼。
“这封是休书,却不是由你休了吴氏夫人,而是吴氏夫人以妻子的身份,休了你这个尸位素餐的夫君,”秦萧用碗盖撇着茶沫,“依本朝疏律,夫妇欲断绝关系,唯有和离、休弃、义绝三条路可走。其中休弃一条,只可夫休妻,从未有过妻休夫的先例。”
“幸而吴氏夫人深明大义,一早投效了天子——陛下做主,许她开本朝妻子休夫的先例,京兆府连夜办的文书,秦某趁着热乎劲给你带来了。”
孙彦不待他说完,早将文书抢在手里,从头飞快扫完,手指触电般颤抖。
“好,好……好!”他连道三个好字,竟是从所未有的愤怒恼火,“那个贱人,我当真是小瞧了她!”
孙彦并不蠢,天子是如何洞悉他与谢氏密谋,又怎会事先设伏于运河之上,将他偷运武穆王的船只截一个正着?他原先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见了这封离经叛道的“休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吴氏一个深闺妇人,怎会与当朝天子有这等交情?唯一的解释是,这是一场利益互换,天子帮她脱离孙氏桎梏,而吴氏则投桃报李,将他的人头送到崔芜手上。
“贱人……我真是错信了她!”孙彦咬牙切齿,“我早该杀了她!”
秦萧用微妙复杂的目光注视他,无声传达出“这世上怎么还有这等物种”的意味。
“孙侯这话,秦某却不明白了,”他悠悠道,“那吴氏夫人自嫁入你孙家后,你何曾信过她?”
“若非她受你冷遇,在你府上被人视作无物,陛下也不会寻上她,谈下这笔交易。”
“你自己种的恶因,如今却怪责旁人结出苦果,本末倒置了吧?”
孙彦牙关咬得嘎嘣响:“她既嫁入我孙家,自当顺从夫君、安守本分!”
秦萧微微摇头。
“孙侯自己也说了,夫妻本是同林鸟,”他语气悠远,由眼前囚徒气急败坏的模样,想起多年前生父过世时的情形,“你与她既无恩义,亦无情分,她凭什么陪你身陷火坑,自断生路?”
第418章
孙彦当然不认同这话, 在他的认知中,女子顺从卑弱乃是天经地义。
既是三媒六聘、拜过高堂,就该生是孙家人, 死是孙家鬼,焉有踩着夫君尸骨谋求活路的道理?
但吴氏就是这么干了, 而他却拿这个背叛夫君的女人毫无办法。
因为她的身后站着至尊至贵的天下共主。
“陛下打算怎么处置那个女人?”孙彦咬紧牙,“赦免无罪,另嫁他人?”
秦萧撂下茶盏, 掸了掸袍袖浮灰。
“陛下给了她两条路选:其一, 脱离孙氏,另嫁他人,陛下会于京中为她选一户好人家,将其风风光光发嫁。”
“其二,留在孙家,成为真正的话事人。但须改名易姓, 远赴岭南, 且此生再不难返回京城。”
“她选了第二条,令孙氏全族改姓为吴, 听命者可活, 不从者以谋逆叛党论处。”
“听说,孙氏旁支已尽数改姓,不日便要启程赶赴岭南。自此之后,世间再无江东孙氏。”
秦萧低垂眼帘,掩饰住讥讽之意:“昔年陛下金口玉言,要你江东孙氏满门断绝。”
“虽说天子仁慈,不愿株连无辜,但说过的话没有不算数的道理, 你说是吗,孙侯?”
孙氏目眦欲裂。
他听懂了秦萧的暗示,虽然天子开恩,未曾将孙氏斩尽杀绝,但她勒令孙氏改名换姓,又以吴氏当家做主,意思明摆着——哪怕孙氏仍有血脉后人活着,“孙氏”之名却被抹除,如此繁衍数代,再无人知晓自家祖宗姓甚名谁,出自何地。
于簪缨世家、累代名门而言,这与九族尽诛有何区别?
“那个毒妇!”孙彦嘶声怒吼,就要合身扑来,然而锁住手足的铁链阻止了他的举动,将他牵制在离牢门三步远的地方。
“我要杀了她……我早该杀了她!”
秦萧端坐不动,由他发疯。
“你该庆幸,陛下终究仁厚,未曾将孙氏赶尽杀绝,”他平静地说,“不过,他们能活多久,还要看孙侯的意思。”
孙彦双目赤红,恶狠狠地瞪着他。
“陛下口谕,令顺恩侯自我了断,你每拖延一个时辰,她便当你之面斩杀孙氏一人,”秦萧淡淡道,“保自己,还是保族人,孙侯,你自己选吧。”
这是曾经摆在寒汀面前的送命题,被原封不动地转交给孙彦。那一刻,他神情恍惚,想起多年前的旧事。
仿佛是在自西域归来的驿站中,崔芜曾将一把尖利的烛台丢在他面前,告诉他,现在自裁,她可饶过江东孙氏满门。
彼时,他虽忌惮她割据关中十三州的势力,却未曾将这番威胁放在心上——毕竟,以女子之身窃居关中主君之位已经足够耸人听闻,谁又想得到,这个大放厥词的女人竟当真终结乱世,一统天下?
“为什么……”孙彦突然泄了气力,手足发软地瘫坐地上,口中喃喃,“她待谁都留有余地,哪怕对吴氏也能网开一面,为何独独对我……绝情至此?”
秦萧神色平淡地撩了他一眼。
“因为旁人于她而言,是臣子,是袍泽,是手足,再不济也是黎民百姓中的一员。”
“她为天子,享天下供奉,自不会与几个不懂事的臣下小民一般见识。”
“唯有你,是她的仇敌。”
“她此生爱憎分明,对仇人,自是不死不休。”
孙彦反复念叨“不死不休”四个字,眼神怔忡,竟似痴狂了。
“好一个仇敌!好一个不死不休!”他纵声大笑,开始声嘶力竭,笑到最后却带上哽咽,“昔年江南初识,她待我若有待你的三分亲厚,我又何至于此!”
昔年初见,他虽嫌弃崔芜出身低微,只肯以妾室相许,却也并非没有真心。倘若彼时,崔芜肯用待秦萧的心思待他,他与她,何至于走到今日地步。
这一番控诉几是声声血,字字泪,奈何秦萧毫不动容。
“陛下胸怀韬略,志向高远,非一人一地可以囚困,”他冷冷道,“你却为一己之私,欲断鲲鹏羽翼,将她一辈子禁锢牢笼。”
“还妄想陛下对你青眼有加,简直是痴人说梦!”
孙彦为他嘲讽,本就不平的心绪越发沸反盈天,血液滋滋烧灼,一双眼睛红得几能滴出血:“她为女人,本该安于后宅,此乃千百年来的训诫!”
“你姓秦的亦算得上当世豪杰,眼看着被一个女人压你一头,心中当真没有怨言?”
秦萧笑了笑:“从未。”
孙彦喘着粗气,明显不信。
“孙侯莫要忘了,当初是谁诱拐秦某那不懂事的侄女,设伏暗算,险些要了秦某性命,”秦萧背手身后,似怜悯似讥诮地看着他,“若非陛下生就如此性情、如此手段,秦某早已死在乌孙人的屠刀之下。”
“连我都要托赖她的宠爱与庇护过活,你孙彦是什么东西,竟敢妄想断她的羽翼?”
秦萧原是云淡风轻,说到最后一句,终究流露出切齿的憎恶与不屑。
毕竟,崔芜那一身隐疾,泰半是拜孙氏所赐,他可从没忘记过。
孙彦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捏得死紧。就在秦萧长身而起的一刻,他忽然桀桀怪笑。
“武穆王口口声声都是为那女人说话,”他阴沉沉道,“可她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清楚吗?”
秦萧蹙眉:“什么意思?”
“瞧瞧我现在的模样,武穆王就不好奇,孙某今年不过而立,如何苍老成这副模样?”孙彦咬牙,“这、这都是那个女人的手笔!”
“是她,买通我身边心腹,在我日常饮食中下了慢性毒药。也是她,在我日常所用的器物中动了手脚,一日两日或许看不出来,待得时日长了,毒素深入脏腑,便会苍老憔悴,重病缠身。”
“恰如我今日这般!”
“她真是好手段,好算计……哈哈,若非谢崇岚点醒我,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到死都不知折于谁手!”
秦萧静静看着他发癫,一点也不意外。
那人从来睚眦必报,若不能叫昔日仇敌惨痛入骨,岂不辜负了登临皇极的尸山血海?
但秦萧不打算与崔芜说破,亦不必与孙彦争长短——总归此人一死,再多的心结亦将烟消云散,何苦费这个口舌?
谁知他不与人计较,旁人却不遗余力地挑拨他的底线。
“天子行事便是如此,阴狠毒辣,雷厉风行。她今日对我不留余地,明日就会对旁人杀伐决断。”
“武穆王自忖与天子有情分,可要小心。你手中权柄是多少君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当心来日下场还不如孙某!”
“哈哈,哈哈哈!”
这挑拨离间之意直白得恨不能化作刀锋,捅秦萧一个对穿。
然他秦萧未曾动怒,只是平静又怜悯地瞧着孙彦,随后猝不及防地放出惊天大雷:“孙侯许是不知,陛下已有了两月身孕。”
孙彦笑声陡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秦萧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她决定将孩子生下来。”
“这个孩子将会是大魏储君,未来的天下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