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穆王神色平静,仿佛只是简单告知,孙彦却怔愣良久,倏尔崩溃大吼。
他如何猜不到,这孩子的生父是谁?昔年天子憎恨孙氏,不惜流掉骨肉伤及自身,如今身体尚未调养万全,却愿冒险生下秦氏血脉。
他又怎会想不到,这孩子一旦出生,便会成为天子与武穆王之间牢不可破的纽带,皇权与兵权之间的矛盾亦会因他身负的两家血脉而暂且搁置——总归日后继承江山的是自家孩儿,争与不争,有很大区别吗?
这是无可指摘的正统继承人,更兼融入秦氏血脉,乃是比丹书铁券、免死金牌更牢不可破的荣耀与保障。
毕竟,新君会忌惮手握重兵的权臣,却决不可能将刀锋转向自己的父族。
于秦萧也好,他身后的安西旧部也罢,甚至是追随天子多年的元老功勋而言,这都是最好的结果。
正因猜得透彻、想得明白,孙彦才更恨。这本该是属于江东孙氏的荣耀和辉煌……如果那个孩子还活着,如果崔芜不曾狠心流掉自己的亲骨肉,则融入中原社稷的就是孙氏血脉!
可惜这一切,都被眼前之人窃取了。
孙彦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双手直勾勾地朝前伸着,恨不能越过牢门掐住秦萧咽喉,将那颗令人生厌的头颅掰断。
然而钉在墙上的锁链再次彰显了存在感,将他生生拖了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
“苍天!你待我何其不公!”
他声音含混,不知是怒吼还是哭嚎,为自己,为江东孙氏,为那个不曾出世的孩儿,也为天子的狠心绝情。
秦萧放任他恸哭,无动于衷地走了出去。
彼时已入八月,早晚秋意渐凉,正午却仍骄阳当空。他在树荫下站了片刻,只见狱卒出来,欠身赔笑。
“王爷,顺恩侯撞墙自裁了。”
秦萧微微颔首。
“传陛下口谕,孙氏十恶不赦,着将其挫骨扬灰,抛撒于山巅。”
“卑职领命。”
第419章
“顺恩侯畏罪自裁”的消息于半个时辰后递到崔芜案头。
“孙氏痛悔昔年过错, 为赎其罪,头撞狱墙,走得还算平静, ”秦萧睁眼说瞎话,“临终不忘叩谢天子恩德, 饶过孙家满门性命。”
崔芜狐疑地盯了他一眼,怀疑秦某人把她当小孩哄了。
然而她没来得及质问,就被来势汹汹的恶心感击中了。捂嘴弯腰的一瞬, 潮星眼疾手快地捧来痰盂, 让天子呕了个痛快。
秦萧顿时顾不上孙彦,坐在罗汉榻沿轻拍崔芜后背:“这两日吐得越发严重,就没法子缓解吗?”
崔芜喉咙火烧火燎,声音也哑了半截:“按压手腕内关穴,或许能……唔,好些。”
秦萧二话不说, 捞起天子右手, 寻到手腕内侧的穴位处,以不轻不重的力道转圈推拿。
崔芜漱了口, 又用热手巾敷脸, 胸闷略有好转,太阳穴还是晕得厉害。
她睁不开眼,索性闭目道:“孙彦当真死了?”
秦萧知她心结,如实道:“确实。秦某亲自验查,绝无可能作伪。”
崔芜眉心耸动,姣好面容陡现戾气:“此人素来狡诈,朕不放心。命人焚尸前,斩下首级送入宫中, 朕要亲自验看!”
秦萧眼角微跳,委婉劝道:“阿芜怀有身孕,实不必亲眼见证。臣愿代劳,将孙氏尸身挫骨扬灰。”
然而崔芜坚持:“朕听闻要确认一个人死亡,最好的方法是斩落人头。此人乃朕心头大恨,不见首级,朕心难安。”
秦萧拿她无法,只得应下。
天子一声令下,孙彦首级封装入木匣,秘密送进福宁殿。匣中盛了石灰防腐,面上血迹已然洗去,眉眼口鼻依稀如昨。
崔芜盯着那副憎恶入骨的面容瞧了许久,放声大笑。
笑声既尖锐又酣畅淋漓,似是含着血,割着肠。多年来无法释怀的屈辱、伤害、憎愤、怨毒,化作泪水滚滚而落,到最后,眼底赤红深沉,直如沁着一汪血泪。
秦萧心疼得厉害,却不敢多说什么,手势轻柔地拍抚崔芜后背。
良久,崔芜笑声停歇,眼角泪水亦干。
她掩上木匣,无比嫌恶地往外一推。
“人死灯灭,仇怨尽消,朕可以释怀了,”崔芜平静又疲惫地说,“首级与尸身一同烧了吧。”
秦萧使了个眼色,自有宫人捧起木匣送了出去。
他换了亲昵的姿势,揽过崔芜腰身,将人带入怀里。
“孙氏伏诛,阿芜心头毒刺可能拔除?”
崔芜勾了勾嘴角,执过秦萧右手印下一吻。
孙氏之死并未于朝中掀起多大波澜,说到底,天子对孙氏的深恶痛绝,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能容忍至今,已是天子胸怀广阔,气量恢弘。
更要紧的是,北境传来消息,小股铁勒骑兵南下叩关。冠军侯年轻气盛,击退来犯外敌不算,居然一路长驱直入,追进松漠草原深处。
这可把定国公延昭急坏了,追吧,坏了两国盟约;不追,又怕颜适孤军深入,中了铁勒暗算。
末了一咬牙一跺脚,宁可拼着朝中弹劾、天子申斥,也不能让自家大将有所损伤。
遂点了三万精兵,追着颜适进了铁勒地盘。
六百里加急一封接一封传回京中,偌大朝堂为之震动。内阁值房彻夜亮着灯火,要员们为了如何应对突然开启的战端吵得天昏地暗。
有意思的是,第一封战报传来当天,正是崔芜生辰。秦萧说了许久“陪阿芜过生辰”,却直到今日才实现。两人虽不喜靡费,还是命小厨房仔细整治了几道精致菜肴,又下了生辰面,热腾腾的一人一碗。
崔芜埋头吃面,饶是农历八月,入夜已然寒凉,仍冒出一头热汗。
她吃到一半,心满意足地抬起头,却见秦萧没动筷,只小心翼翼地瞧着她。
崔芜稍一思忖就明白过来,微觉好笑:“我这两天孕吐好些了,没那么难过。”
秦萧方松了口气。
孕吐一消失,崔芜当即胃口大开。熬煮两个时辰的鸡汤,撇去浮沫,只留清澈绵密的汤汁,下入细如须发的银丝面,不必旁的佐料,只需卧入两个荷包蛋,她就能连用两大碗。
秦萧还怕她不够:“可要再添?”
崔芜抹嘴:“不用,吃太多了容易积食,也怕胎儿长得太大,生产不易。”
秦萧最怕“生产不易”,闻言立刻道:“那便算了,晚上多备些点心,留着阿芜饿了吃。”
崔芜抿嘴一笑,命宫人收了碗筷。
彼时院中搭着凉棚,设了罗汉床。崔芜不想早早歇下,遂和秦萧并头倚在榻上。
“清行这一出兵,彻底打乱了内阁阵脚。原以为今年推行了开中法,又有南汉与蜀国国库充实内帑,能过个富裕年关,这一开战,户部的钱袋子又空了。”
秦萧往崔芜腰后垫了个软枕,低头在她腮边偷了个香:“还不是阿芜睚眦必报,非得找回铁勒人参与谋逆的场子,累得阿适演了好大一出戏。”
崔芜叫屈:“我只让他和延昭想法将界碑北移个两三百里,可没让他玩什么苦肉计。”
秦萧在她鼻尖处勾了把:“当年是谁给秦某出主意,让麾下假扮乌孙骑兵,去劫掠朵兰部?”
“有阿芜这位天子以身作则,阿适怎能不有样学样、青出于蓝?”
崔芜怔了怔,毕竟是多年前的旧事,她回想好久才记起一点影子,顿时无语:“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兄长怎么还记得?”
秦萧淡笑:“秦某生来记性好,昔年诵读兵书便是过目不忘。”
崔芜听出他隐晦的自得之意,翻了个小白眼。
笑归笑,闹归闹,牵扯战事,这二位还是不含糊。
“这一仗,阿芜想打到什么份上?”秦萧问,“拿下上京?”
崔芜骇笑,她虽胃口不小,但也没膨胀到这份上。
“上京离燕云还是远了些,”她思量着,“动作太大,逼得铁勒人狗急跳墙,得不偿失。”
北廷上京即是后世的辽宁省会沈阳,虽说是块风水宝地,以大魏眼下的积累,还有些鞭长莫及。
“还是先拿中京吧,”崔芜拍了板,“那地方水草丰美,也够铁勒人头疼一阵了。”
所谓中京,铁勒人称之为“大定府”,换算成后世地图,相当于内蒙古赤峰市宁城县。
上京离得远了些,但中京……崔芜估算骑兵脚力与补给线,自忖还算是在射程范围内。
“一口吃不成胖子,有时温水煮青蛙反而能取得不错的效果,”她征求秦萧意见,“兄长以为呢?”
实际上的大魏军事最高统帅亲了亲她额头。
“阿芜所言极是。”
谁也想不到,北廷中京城的命运在天子与武穆王的三言两语间悄然敲定。当内阁兀自争执不休时,盖了宝印的天子中旨早已离了京城,快马加鞭送往北疆。
却不想,一南一北打了个时间差。待得旨意送到,莫说上京,连北廷东京都成了冠军侯面前的一盘菜。
缘何如此?
理由有三:其一,崔芜倾力打造的骑兵部队脚程太快太给力。
其二,天子手绘的舆图太过细致精准,途经几条河流、几座山包,全都事无巨细地标注明确。
最要紧的是,璇玑司最新铸造的火器不仅犀利,更轻便易携。临敌时,先连发三轮,爆掉敌军先头部队;再以臂力强悍的士卒掷出爆裂弹,扰乱敌军战阵;最后排出尖刀阵型冲入敌阵,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揍得铁勒人哭爹喊娘。
正是靠着这一连套操作,颜适完美复刻了昔日冠军侯的闪电战术,驰骋于铁勒地盘如入无人之境。待得中旨送抵边陲,他也逼近北廷上京。
铁勒人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北廷王妃……如今该称呼为太后,不顾断了一臂,亲自领兵出征。
毫无疑问,此举于士气多有振奋,铁勒骑兵豪气干云,誓要与闯入家园的中原人决一死战。
若是换作另一时空,这般士气如虹的骑兵部队是中原王朝万难抵挡的。但北廷汗国倒霉就倒霉在,他们从一开始就没跟颜适站在同一舞台上对垒。
以超前三百年的犀利火器对阵冷兵器,这都不是欺负人,妥妥的降维打击。
可想而知,遭遇了这样的大魏骑兵,铁勒人有多怀疑人生。
只听爆响与喊杀齐飞,箭雨共弹片同舞,血色浸染了草原深处,硝烟卷上长生天的云脚。
铁勒狼卫紧紧护持着北廷太后,这是草原最精锐的卫队,却在中原人的炮火声中灰头土脸,只余招架之力。
“太后,不能再耽搁了!”为首的卫队长劝道,“您是草原的狼王,是长生天子民的信仰!只有您活着,我们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北廷太后咬紧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