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没有杀了那个女人,”她想,“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不过片刻迟疑,魏军已如潮水般漫到眼前。当先一人银甲赤马,马槊挥舞如出渊蛟龙,只一个照面就解决了挡路将领。
“我乃河西颜适,奉吾皇陛下之命荡平北廷!”他厉声嘶吼,“缴械投降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狼卫首领发一声喊,掉转马头截住颜适。他麾下勇士一拥而上,不要命地拖住魏军步伐。
“太后快走!”
北廷太后两腮绷紧,猛地扯动缰绳,坐骑狂奔着脱离战场,她被利刀般的天风切割面颊,眼角泛起赤红。
“总有一天,”她暗自发誓,“总有一天,我会带领草原的勇士回到这片沃土!”
“所有被人夺走的,我会凭自己的双手抢回来!”
第420章
元光三年九月, 魏军以最新式的火器与攻城槌破开北廷东京大门,北廷太后力战不支,被迫携文武西迁。
战报传回京中, 朝野内外俱是耸动。如盖昀等内阁重臣长出一口气不说,连民间商肆都听说了北境大捷的喜报, 不约而同打出“八折优惠”的招牌,吸引了好些顾客。
缘何如此消息灵通?
这就得说到近半年来,在京城格外流行的“京都小报”。
这小报仿的是邸报式样, 却是多用简笔漫画, 少用蝇头小楷。大到朝堂争端,小至官员府宅的异闻琐事,都可见诸纸面。
百姓多不识字,却不妨碍看懂漫画,再不济也能寻着街坊讲解,一来二去, 成了茶余饭后的一大消遣。哪怕是最底层的贩夫走卒, 也听说了盖相府中养了一院子牲畜家禽,每日天不亮被吵得不得安宁;某位大人因逛暗娼被夫人捉奸, 闹到最后, 脸被抓破了不算,还惊动了都察院下场,参了一本到御前,倒霉催地丢了官职。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京都小报的名气越来越大。尤其这报纸背后的东家心胸大得很,草根百姓要收,读书人也不放过——特意辟了一处版块,旁的不放, 放的专门是朝中诸位大人的好文章,有些是闲杂小品,有些却是实打实的奏疏策论。
有道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自前朝以来,百姓便将读书科举当做平步青云的唯一正道。多少家庭节衣缩食,只为供出一个读书人,奈何家底有限,即便付得起学堂束脩,也买不起那许多经史诗书扩展眼界。
毕竟在这个时代,书籍还是稀有资源,被世家大族垄断着,谁肯拿出来分享?
莫说没钱,有钱也未必买得着。
正因如此,小报独辟的“名章版块”,好似为穷苦人家的学子开了一扇窗。他们读着当朝名士的文章,学习遣词造句的同时,许多原本不解、也接触不到的时局、国政,就这么潜移默化地进了眼、入了心。
“阿芜设计的这款小报极好,不说旁人,连史伯仁那个不爱读书的,偶然间得了一份都爱不释手。花一晚上看完,兴奋的睡不着觉,非要把前头几期都搜罗来,一次过个瘾。”
福宁殿中,秦萧亲手端了滚热的药汤递与崔芜:“此物看似低俗,却能宣政于士、开智于民,日后再要推行新政,也可拿小报试水民间物议。”
崔芜原是笑眯眯地看着他,闻到药汤苦涩,脸顿时垮了:“又是安胎的?”
秦萧哄道:“良药苦口,趁热喝才好。”
崔芜偷摸往后缩:“非喝不可吗?我给自己把过脉,胎像挺稳当的。”
秦萧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崔芜心知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本着“早死早超生”的打算,劈手夺过药碗,仰头闷了下去。
结果自然是苦得舌头打结,小脸皱成白面包子褶。
秦萧早备好了蜜煎,桂花蜜糖腌的蜜枣,剔了枣核,另嵌了糯米。崔芜连吃两个,方解了苦味。
她吐槽:“这玩意儿可真不是人喝的。”
秦萧安抚道:“咱们就吃这一回苦,再没有二回了。”
这是崔芜与秦萧议定的条件,只试这一回,不管孩儿是男是女,也不管最后能否顺利产下,都没有第二回 。
秦萧痛快答应了。
崔芜言归正传:“小报这事,婉娘办得不错,可惜她马上要去南边主持海贸事宜,小报印刷还有酒楼这边,只能暂且托付月娘。”
她偏头看向窗外:“若我记得没错,这个时辰,婉娘也该登船了。”
诚如崔芜所料,陈婉娘的行囊已然搬上客船,彼时木板放落,她牵着宝儿的手正待踏上。
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有人唤道:“陈二娘子且慢!”
陈婉娘愕然回首,只见一骑飞驰到了近前。来人不待停稳就跳下马背,呼哧带喘地奔上前:“我家国公有话带给陈二娘子。”
陈婉娘认得此人是延昭身边心腹,诧异道:“你不在北疆护着你家国公爷,怎么回京了?”
那人奔出满头热汗:“国公爷听说陈娘子不日南下,派我快马加鞭赶回京中,想问您一句话。”
陈婉娘:“什么话?”
“国公爷说,他知陈娘子志向远大,他亦不会拦着。陈娘子只管往南边去,来日北境平定,我家国公自请南调,不知陈娘子能否赐一杯水酒为他洗尘?”
难为延昭,直白豪爽了一辈子,临了终于学会委婉措辞。话虽隐晦,意思却明白,水酒不过是幌子,他真正想求的是酿酒之人。
那一刻,陈婉娘仿佛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她只是盯着运河水面起伏不定的波光恍惚一瞬,待得回过神,又对家将一笑。
“不必了,”陈婉娘说,“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国公爷是草原上翱翔的鹰,江南的杏花烟雨固然秀美,却留不住他。”
“去他该去的地方吧。”
言罢,她轻掠云鬓,弯腰牵起宝儿的手,径自上了船。
家将想留她,却实在寻不到理由,眼睁睁看着船只远航,末了长叹一口气。
风帆鼓涨,船身破水而出。陈婉娘立于船头,将一绺垂落鬓角的散发掖好。
她此去江南有许多事要做,比如开酒楼,广布情报网;比如建银庄,汇尽天下之财;再比如与业已走上正轨的泉州市舶司对接海贸事宜,扩大船队规模,真正建起海上商道。
有太多太多的事等着她,那些壮丽又恢宏的图景铺好画卷,只等她执笔涂抹。
每一桩都比一个人的情爱更重要。
陈婉娘再次撩开被风扰乱的鬓发,指尖不留神带过发髻,临行前别上的浅青色绢花随风飘落,晃悠悠坠入河水。
只一瞬,便逐波远去了。
且不论消息传入延昭耳中,定国公作何反应,此时此刻,北疆大捷占据了所有人的心思。
崔芜不顾身怀有孕,拉着内阁秉烛夜战,敲定了嘉奖与抚恤名录,又议定效仿前朝,设立安北都护府,只是所辖范围并非前朝年间的蒙古全境,而是以北廷中京、西京为核心的广袤地带。
“按之前说的,肥沃土地建农庄,贫瘠些的办厂——正好草原多牛羊,羊毛可织衣,哪怕不与南边交易,至少当地百姓隆冬时节多了件御寒之物。”
已有些显怀的天子借口大病一场、形容憔悴不便见人,命人于御案前立起屏风。如盖昀、许思谦等重臣虽觉奇怪,但也没多想。
“跟百姓们说清楚了,农庄打着‘皇庄’的旗号,但只要他们勤恳干活,做满三年就可分得土地和房子,”崔芜咬重字音,“不光汉人如此,铁勒百姓亦如是。”
“再者,此番战事中受伤的士卒,若无处可归,亦可安排进农庄做事。要是有家小,想把妻儿接来也成。有功之臣,自当安顿妥当,这事户部拿个章程出来。”
许思谦有些迟疑:“臣遵旨。但陛下方才说,铁勒人亦可分房分地?传扬出去,只怕会令饱受异族欺压的百姓不满。”
崔芜不以为然:“欺压他们的是权贵老爷,不是底层百姓。其实铁勒也好,汉人也罢,不过是个叫法,谁又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
“哪怕是异族血统,能在中原的土地上扎下根系,那就是汉室根苗。诸卿总爱说以德服人,现下可到了你们展示恩德的时候,想开点,甭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前面还是正经的议事,最后一句又没了正形。
盖昀掩袖干咳,许思谦一脸“劝谏不是,不劝也不是”的纠结。
崔芜还想议下去,秦萧就在这时步入殿中,手里端着一碗苦味扑鼻的药汤。
天子的眼睛顿时直了。
“陛下,用药的时辰到了,”秦萧放下托盘,随药附赠了一碟饧糖韵果,也就是麦芽糖制作的糖人,原是街市上常见的甜食,哄小孩甜嘴用的。
当着内阁重臣的面,崔芜不好多说什么,只瞪了秦萧一眼,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好苦!
赶紧啃了口糖人,才算缓过劲来。
秦萧抿了抿唇角,转向内阁重臣时,又是正经不过:“陛下身体欠安,不可过分劳累。”
许思谦哪里听不出这是武穆王赶人的意思?只他到底老实,真以为秦萧与崔芜是“兄妹情深”,心说:纵然结拜过,可这个
时辰,宫门都下钥了,王爷还留在垂拱殿照拂陛下,未免太上心了些。
正打算拉着盖昀行礼告退,不料盖昀先一步起身,整衣冠、正仪表,端正跪下。
“禀陛下,臣有一请。”
崔芜鲜少见他如此凝重,忙道:“盖卿有话,直说便是。”
盖昀:“陛下御中原,立新朝,逐外虏,复燕云,已开赫赫之功,却犹不忘民生疾苦,以海贸富国之民,以璇玑强国之兵,以织衣工坊驱冬日苦寒,以占城之稻饱足黎庶饥肠。”
“此等功勋,比之前朝太宗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以臣斗胆,请陛下封禅泰岳,以彰仁君之德!”
第421章
仿佛有九天惊雷直落而下, 轰鸣过后,垂拱殿猝不及防陷入沉寂。
许久,第一个打破静默的竟是许思谦。他撩袍拜倒, 重重叩首:“臣以为,盖相所言有理。”
“如今新朝建立, 正需彰显仁德,以告太平。臣请陛下封禅泰岳,以安民心, 以定社稷!”
两位重臣言辞铿锵, 望向屏风的目光充满热切期望。
屏风后的崔芜:“……”
崔陛下文史学得不错,很明白“封禅泰山”于帝王而言意味着什么,就像封狼居胥之于武将、配享太庙之于文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亦是赫赫无双的功勋。
但知道是一回事,降临到自己头上是另一回事。
“朕记得, 前朝高宗、玄宗都有封禅泰山, ”崔芜迟疑道,“唔……两位爱卿当真觉得此举能彰显恩德、告慰万民?”
在另一个时空, 共有五代九家皇帝举行过封禅大典。前头那几位, 譬如秦皇、汉武、汉光武帝且不论,紧随其后的隋文、唐高宗、唐玄宗,虽各有各的槽点,总算颇有功绩,拿得出手。
但挂车尾的宋真宗……虽然缔结了“澶渊之盟”,保障了宋辽之间的百年和平,也确实推广了占城稻,引导社会经济发展。
可是与其他诸帝相比, 怎么看都有点拉低“封禅”的格调。
若非如此,为何宋真宗之后,再没人行封禅事了?
盖昀大约也想起前朝那两位奇葩——一个自己功绩不显,倒是娶了个问鼎九五的好媳妇;另一个前半生英明神武,奈何晚节不保,险些断送大好河山、祖宗基业。
拿崔芜跟他们比,确实有点不求上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