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钰讶异地瞪大眼,用眼神做出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崔芜对他比口型:河套。
丁钰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什么。
这位还真是个老熟人,当初河套大疫,铁勒军中药材不足,崔芜只能自掏腰包为患病的中原百姓买药。当时那位药摊管事欺崔芜是个女子,原想敲她一笔,幸而被崔芜搬出铁勒将军吓退,这才没得逞。
可不就是堂前跪着的这位?
崔芜能认出他,靠的是医院门诊时练出的眼力。管事认出她却不需要费什么力气,盖因如崔芜这般容貌的女子,穷尽天下也寻不出几个。
有道是“无奸不商”,做生意时欺客压价本是常有的事,只是这管事没想到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前后不过数月,“鬼”就找上门。
准确地说,是他自己送上门的。
“求郡主饶命!”
崔芜无意刁难一个下人,正要开口,忽而想起一事,话风顿时转了:“我记得,当初我买药时,押了一方上好的羊脂白玉佩。”
那玉佩甚是贵重,管事没舍得出手,一直随身带着。
闻言,他忙从怀里取出玉佩,膝行上前,双手捧着还与崔芜:“在这儿!郡主放心,一丝破损也没有,今日正好完璧归赵。”
崔芜没与他客气,伸手拿回,又道:“买药之资,我命人折算成银钱给你。”
管事哪敢收这钱,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那药材,就当小人孝敬郡主,还请郡主开恩,饶过小人这回。”
崔芜懒得再听他的阿谀求饶之言,摆手示意人退下。
而后,她倚在胡床里,把玩着手中玉佩,拇指摩挲过那对相互依偎的母子鹿,从来冷定清明的眼泛起些许温情。
“寒风渐起,河西大概日子不太好过,”她说,“凤翔府库的存粮先调一批出来,与此物一起送还凉州。”
她珍而重之地抚了抚玉佩,交与丁钰。
丁钰却不接:“这么喜欢,舍得还回去?”
崔芜:“谁舍不得了?”
“舍得你攥得死紧,”丁钰啧啧两声,“再说,人家送都送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要是被他知道,你费劲折腾地把东西寻回来,还专程给他送回去,怕是要多想。”
崔芜:“多想什么?”
丁钰想张口,抬头见崔芜脸上一派纯然的疑惑,好似真的没往那个方向想,便不好捅破窗户纸,话到嘴边转了个弯:“要我说,你不如自己留着,只当没这回事。特意送回去,倒显得有些矫情。”
若是旁的值钱物件,崔芜留着也就留着,大不了多用粮食物资补贴。可这枚玉佩却是非比寻常,对物主更有着特殊的意义。
“这是兄长生母送他的,”她叹息道,“或许也是她唯一留给兄长的。”
“长辈手泽,我怎好私吞?既然寻了回来,当然要送还兄长,就当留个念想。”
丁钰没话说,只得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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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凤翔易主是大事, 消息传回华亭,吓了所有人一跳。
贾翊早知崔芜胸有丘壑,绝不甘于偏安一隅, 却还是没想到,她动作如此之快, 前脚平了汧源,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凤翔,拿下这座关西大城。
然而, 这番举动正中贾翊下怀。恰好这些时日, 华亭又从流民中募了一批新兵,虽未训出个模样,好歹能撑撑门面。
遂快马加鞭地赶到凤翔城,抬头见高大的城门压下阴影,论威武气派,超出华亭何止十倍, 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照这个速度、这个势头, 明年今日,怕不是整个关内道都得落入她的掌控?”贾翊琢磨着, “到时, 她会就此心满意足吗?又或者……继续西进,将八百里秦川都纳入掌中?”
他越想越了不得,胸口好似烧着一汪沸腾热血,生出万丈豪情。
不过,见着崔芜时,他还是很好地压下这番起伏澎湃的思绪,毕恭毕敬地一拱手:“恭喜主子入主凤翔,拨乱反正。”
崔芜却没他那么多想头, 这些时日,她前院后院两头跑,每日天不亮起身,先将幕僚叫来议定公事,然后就去前院探视患病幼童,挨个巡视诊脉,斟酌药方。轮完一遍后,还要安抚民生、清查税目、接见城中耆老、定下考试选官的日程……种种事宜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养出的一点肉,眼瞅着又累没了。
“贾司马到了,我总算能松一口气,”崔芜真心实意地说,“还要烦请先生主持税目清算一事,不把帐算清楚,我心里总是不安。”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技多不压身,贾翊是法家弟子不假,算账的本事也很拿得出手,闻言立刻应道:“主子放心,交与下官便是。”
又说:“当初听闻主子有意拿下凤翔,贾某怕人手不够,做主招了一批新兵,共计千人上下。只是时日尚短,未曾训练纯熟,此行特意带来与主子过目。”
崔芜不怕新兵,她当初带来的也是新兵,经过夺城一战,肉眼可见地老辣起来,可见饮过血、杀过人,新兵自然而然成了老兵。
“交与延昭,由他编进队伍,”崔芜掰着手指,“此次拿下凤翔,亦有千人投诚,如此算来,我手中兵力已然不下三千。”
虽说与秦萧麾下的河西精锐没法比,可短短半年多,从任人鱼肉的后宅妾室摇身变成手握两州、兵力数千的割据豪强,感觉还是相当微妙。
飘飘然的情绪不过一瞬,她已重新收敛心神:“这点兵力据城自守没有大问题,但若其他势力趁机来袭,那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贾翊被崔芜抢了台词,却并不懊恼:“不错。伪王就戮,这些年屈居其下的各地守将必会有所反应,主子不可不防。”
崔芜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早在贾翊赶来凤翔前,就命斥候盯紧周边动静,但凡有异,立刻来报。
与此同时,她也催促延昭加紧练兵,不说旁的,先将现有的三千人打散磨熟,起码不能敌军攻到城门口时,自己人还在搞派系玩内斗。
这么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转眼大半个月过去,第一阵极北寒风席卷凤翔城时,被崔芜盯紧盯死的各方势力依然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异动。
崔芜有些不解,与贾翊聊起此事,后者沉吟片刻,一拍脑门:“是我犯蠢了,这些人本就不是一条心,有些是先王旧人,有些是伪王嫡系,还有些干脆是别的地方投来的。”
“原就吃不到一个碗里,不过是迫于伪王威势才暂且偃旗息鼓。如今伪王死了,彼此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谁敢在这时候主动挑起战端?不是明摆着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上吗!”
崔芜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有些不确定:“所以,我就是鹬蚌相争时,居中得利的渔夫?”
这比喻不好听,但是中肯,贾翊默认了。
“行吧,”崔芜牙疼似地哼哼道,“只要能多争取些喘息时间,渔夫就渔夫吧。”
再不然,打黄雀的猎户也成。
趁着这段难得的空当,崔芜先快刀斩乱麻地肃清宵小,胆敢趁火打劫、□□良家的,一应按律处置。
值得一提的是,这里的律法是以前朝疏律为范本,贾翊赶了两个月的工,在此基础上稍作修补。
崔芜大致看过,对其中某些条款很不满意,比如丈夫“凡妻妾与人奸通,而本夫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反过来却是妻杀夫“因殴致死者,斩”,以及“谓妻、妾、媵过失杀者,并徒三年”。(1)
“这些先不管,”崔芜皱了皱眉,到底没尝试挑战古代人的道德底线,而是补充道,“若遭遇其夫殴打,妇人被逼还手,致人身死者,赦无罪。”
贾翊挑眉,似乎想说什么。
崔芜:“辅臣有何高见?”
贾翊,字辅臣。
他抬眸对上崔芜视线,忽然意识到一件因为存在了太久,以至于被许多人有意无意忽视的事实。
他们的主君,是个女子。
她的性别决定了她天然倾向女子的立场,更有甚者,她不可能一辈子不成婚,若是来日,她的夫婿借口疏律中的条目反将她一军,她该如何应对?
倒不如一开始,就将某些可能的漏洞堵上。
一念及此,贾翊自觉洞悉了崔芜的意图,立刻道:“不,下官并无疑问,这就添上。”
不用多费唇舌解释,崔芜很是满意,并未深究他这番心理动机。
不过眼下,这临时加上的条目远没有法场上成排的人头落地来得震撼。凤翔城中血流成河,崔芜也随之确立了新任主官不可撼动的威信。
当她再次发布告示,宣布减免税赋、取消徭役,并扩大征兵,凡应征者可获口粮布匹时,百姓的响应之热烈远远超出意料。
不,也不能说完全没想到,早在第一批病愈的患儿离开王府时,就已有了迹象。
崔芜的夜以继日没有白费,在她和康挽春,以及临时征调来的郎中轮番看顾下,部分轻症病儿出现好转乃至痊愈,可以回家休养。
临出府那日,崔芜给每个病儿发了一小包红糖,又在门口放了个小小的火盆,示意他们跨过去驱邪消灾:“虽是好了,回去也不可大意,这阵子多吃些好的补养身体,实在吃不起,用红糖泡水喝也成。”
病儿母亲本已跨过火盆,闻言转身,咬了咬牙,蓦地双膝跪地,朝着崔芜“砰砰”磕了十来个响头。
情绪这东西是会传染的,当一个人这么做时,其他人很容易受其影响。十几个病儿以及他们的爹娘相继跪下,对着崔芜叩首不止,有些甚至喉头哽咽,一边磕头一边泣不成声:“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我回去就给您立个长生牌位,保佑您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崔芜眼角微涩,到底没开口。
只回去后,对贾翊和丁钰感慨道:“怪道古时先贤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者,舟也。民者,水也。若无百姓首肯,我这个一州主君焉能坐稳位子?”
贾翊乃法家传人,却不这么想:“当初阮氏妖妇以鬼神之言惑众,焉知百姓不是这般感恩戴德?民意如水,无常势无常形,可若掌握了引导之术,譬如开凿分流、引水入渠,亦能为己所用,不必捧得太高。”
丁钰却有不同意见:“你府库里的钱财谁交的?是百姓的赋税!修河建堤谁干的?百姓服的徭役!府衙里的官吏从哪来的?也是百姓家里培养的有才之士!”
“真把百姓逼急了,人家撂挑子不干,或是干脆跟你鱼死网破,看你找谁哭去!”
眼看贾翊长眉一挑,大有与丁钰争论三百回合的架势,崔芜赶紧居中打断:“好了,都少说两句!”
又对丁钰道:“要你送的粮食,都送了吗?”
说到正事,丁钰是绝对不会抬杠起哄的:“主子放心,五千石送去萧关,五千石送往汧源和吴山,剩下三万石尽数运往河西,估摸着现在已经入了凉州城。”
崔芜知道,要彻底收服一方势力,恩威并施不可或缺。
她打华亭、打凤翔,彰显了武力和智谋,是威。如今入主王府,树立了威信,也该施恩于彼,收服人心。
五千石粮食送到萧关,狄斐久久未语。
当初答应借出二百新兵,纯粹想看看这所谓的“歧王遗女”有几分斤两。其实在看到她亲手绘制的舆图和操练的阵法时,他就有预感,此女绝非池中物,此去华亭,十有八九是虎归深山,鱼入汪洋。
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想到,崔芜手笔如此之大,短短数月光景,不但定了陇州,还控制了凤翔。
这五千石粮食也送得颇有深意,解了狄斐缺粮的燃眉之急是小,最要紧的是表明态度:只要狄斐未曾与她撕破脸,只要他还承认听从先王……不,应该是崔芜本人号令,哪怕只是名义上的,这位郡主娘娘也不会弃他于不顾,只要有她一口粥,就少不了狄斐一口汤。
“这女人,”狄斐失笑,不知是自嘲还是感慨,“到底小瞧她了。”
他身旁之人不是别个,正是当初与岑明一同护卫崔芜东进的赵行简。只是华亭平定,岑明果断跳槽,如今已是崔芜麾下一员校尉,手握数百精兵,镇守汧阳一地,端的是赫赫威风。
赵行简却惦记着旧主恩情,毅然回到狄斐身边,话里话外流露出的意思,却是不赞同狄斐与崔芜交恶。
“郡主心胸非寻常女子可比,如今陇州已在其掌控,平定歧州也只是时间问题,等到将关内道打扫干净,只怕就该挥师京畿了,”赵行简说,“依末将之见,将军不妨暂且低头,以郡主的为人,必不会亏待将军。”
狄斐笑了笑:“是低头,还是称臣?”
这话问得敏感,赵行简没敢答话。
“且再看看,”狄斐像是劝他,又仿佛自言自语,“到底只是个女子,我倒要看看,她能在这个世道中走到哪一步。”
与此同时,秦氏亲兵押运的三万石粮食也送入河西地界。秦萧带着颜适亲率轻骑来迎,抽刀捅入麻袋,流出的是金黄粟米,雪白麦面,竟是压秤的纯粮食,没掺杂一丝一毫沙子。
“崔大人说,河西苦寒,产粮不丰,少帅与兄弟们这些年镇守辛苦,没有让大家伙饿着肚子戍边的道理。这三万石粮食不多,让咱们先吃用着,若是不够,她再想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