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厢对比堪称惨烈,不怪百姓感情倾向愈发分明。
崔芜有意整治柳家人,故意拖延片刻,见人冻得实在受不住,方道:“罢了,尔等进来换身衣裳再回话吧。”
说完,转身进了王府。
柳家人赶来闹场,自是有所倚仗。他们见了崔芜这几日行事,认定这女子身如飘萍,无依无凭,只能竭力示好,借民心站稳脚跟。
原本他们做好准备,要借着“声名”二字压倒崔芜。当然,也是欺崔芜一介女子,不便出面与他们分说。
——你前脚入主凤翔,后脚就有百姓跪在门口喊冤,不是你这个一地主官为政不仁,是什么?
却不想崔芜早料到这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非但扭转了舆论,还让柳家人狠狠吃了个哑巴亏。
迈过门槛时,柳家人还听到围观百姓窃窃议论——
“姓柳的仗着和余家结了亲,猖狂了好些年,可算遇到治他们的了。”
“也是崔大人仁心,就该让他们跪在空地上好好醒醒神!”
“什么时候把姓余的也治一治就好了!”
“可不是?仗着家里出了个王妃,没少在凤翔城里横着走,活该遭报应!”
柳家人几乎把后槽牙咬碎,怒火席卷着冲上头顶,然后就是——
阿嚏!
寒风掠过,再深重的怨气也被吹散,只能哆哆嗦嗦地跟进去。
“吱呀”一声,府门紧闭,隔绝了无数窥伺的眼神,其中有纯看热闹的,也有处心积虑懊恼不甘的。
***
崔芜善心仁德吗?
大部分情况下的确是。她深谙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她亦明白乱世飘蓬命如草芥的苦楚,有心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让治下百姓好过些,再好过些。
但这并不代表她一味善心,甚至软弱可欺。
府门在身后一重重闭合,大门、二门,耳听得周遭安静下来,府外的嘈杂人声好似另一个世界。
有机灵的察觉不妙,忙道:“禀娘子,我、我家中有事,不换衣裳了,这就告辞。”
说完,匆匆一揖,就要往角门方向迈开步子。
崔芜叫住他:“不是来喊冤的吗?不说明冤情?”
那人环顾四周,见他们此行喊冤的人数虽不少,却有好些是妇孺。反观崔芜,不过打了个手势,四面八方就冲出无数精悍侍卫,各个手摁刀柄杀气腾腾,俨然早有准备。
那人猛地僵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这一遭莫不是来赴鸿门宴的?
还他娘的是自己送上门的!
那人懊恼不已,只恨不该为人怂恿,以为能占崔芜的便宜——连叫伪王和神母吃亏的人物,会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这一趟真是悔之不及!
“不敢不敢,原是我等误会了!”那人不是不明白“民不与官斗”的道路,只是之前未曾将崔芜当作“官家”看待,又欺她是个女人,这才敢聚众闹事,如今却是知晓有些便宜没那么好占,“叨扰娘子,我等这就走,这就走!”
崔芜蓦地变色,厉声喝道:“当我歧王府是什么地方,由着尔等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众亲卫都是延昭亲自挑选、一手训练出的,最明白自家主上不过。闻言,只听十分清脆的“呛啷”一声,数十把佩刀同时出鞘。
说话那人实是这帮人中领头的,“哭丧”时虽不显,却是最机灵的一个。然而眼下形势比人强,被数十把明晃晃的长刀逼迫着,再机灵又能想出什么法子?
只得“噗通”一下,跪倒求饶:“求大娘子饶命!”
领头的都跪了,其他人哪还有胆子硬挺着?也都纷纷跪了,跟着哭喊:“娘子饶命啊!”
崔芜没搭理旁人,只盯着那领头的:“你叫我什么?”
领头的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忙磕头赔罪:“草民喊错了……是大人!大人饶命!”
崔芜满意一笑,紧跟着冷了脸色:“给我绑起来!”
其他人还懵着呢,如狼似虎的亲卫已经上前,老鹰拎小鸡似的将人提溜过来,摁在地上。
那人满头大汗,拼命大喊:“大人!大人饶命,草民再不敢了!”
崔芜背手身后,用缀了明珠的鞋面抬起他下巴:“知道为何绑你?”
那人舌头都结巴了,要说“不知”,又恐惹怒崔芜,只得硬着头皮道:“草民、草民不该来王府喊冤……”
“我为凤翔主官、百姓父母,你若真有冤情,自该求我做主,”崔芜说,“单是这一条,还不足以定你的罪。”
那人冷汗一层层往外冒,滴水成冰的时节,硬是将厚重的棉衣浸透了:“草民……草民不该想着为犯事族人说亲。”
“乱世求存艰难,只能依靠宗族抱团取暖,你想相救族人,虽是私心,但也不能完全算错。”
崔芜眼神森然地睨着他:“你错处有三:其一,身为宗房子弟,却放任族人倚仗姻亲之势,横行乡里欺压别村,乃至断了人家生路。其二,族人犯错不知约束,反而一再助长气焰。其三……”
她意味深长地顿住:“你诱骗族人裹挟民意,妄图胁迫一地主官让步,公然挑衅吾之权威,实在愚不可及。”
“你就没想过,倘若我发下雷霆之怒,一不做二不休,将尔等尽皆斩杀于此,你们又能奈我何!”
言罢,猛地拔出亲卫佩刀,寒森森的刀锋架上为首之人脖颈,映出他煞白呆滞的面孔。
那人当然不会以为崔芜不敢斩了他,刀锋虽未斩落,冷铁的森寒戾气却已劈中了他,他三魂去了七魄,话都说不顺溜,只会没命求饶:“大人饶命!小人、小人原是猪油蒙了心,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被吓住的不止他一个,旁人虽未被长刀架住脖子,见了这般情形,哪有不怕的?一时间,“求饶”“不敢”之声此起彼伏,人人皆磕头如捣蒜。
崔芜虽恼恨裹挟民意之人,杀一个没骨头的怂货,却也着实脏了她的刀。她将长刀抛还亲卫,冷冷道:“为首之人押入大牢,其余人等点清人头,按一人十石粮食计算,让柳氏族长交粮赎人。他若没粮,就让他去找姓余的,总归是姻亲,想必不会见死不救。”
亲卫答应了,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若是这柳家族长是个狠心的,不管他们怎么办?”
崔芜冷笑:“好办!把这些人绑成一串,押去余府,方才怎么在我门前哭丧的,让他们照样对姓余的哭一遍,且看他能不能放着姻亲不管!”
亲卫恍然,立刻照办。
崔芜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闹事的柳家人,却未曾松口气,盖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柳家不过是开胃菜,这帮人敢上门来闹,背后少不了强有力的支持。
她余怒未消,背手在王府精致的花园中踱了两圈,对阿绰吩咐道:“传信许令,让他替我办件事。”
阿绰还没练出看人眼色的本事,正想问是什么事,一名亲卫突然快步赶来,附在崔芜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下一瞬,方才还脸色沉冷的崔芜眼睛倏亮,像是冰冷的灰被巧手一拨,重新烧起跃跃欲试的火苗。
阿绰不由暗暗称奇:这些时日,自家主子不说性情大改,也是越来越懂得控制情绪,若非亲近之人,轻易分辨不出喜怒波动。
这是出了什么好事,能让她高兴成这样?
“答案”是在一刻钟前入城的。
自打凤翔易主,守城兵丁换成崔芜的人,进出查验严密了许多。偏偏这一日,一队行商打扮的旅人赶着马车入城,自称是做皮毛生意的。
结果刚到城门口就被拦下了。
这是为何?
问题出在马身上。
这一日守城的兵丁原是周武将麾下,再早还曾跟过老歧王,最擅相马。是以一眼认出,这队“行商”用来拉车的不是寻常驽马,而是极为神骏的西域马。
这可了不得!
纵然老歧王在世时,也舍不得拿西域马赶车,盖因这种马颈长、腰短、耐久性绝佳,是最合适不过的战马选择。
什么人如此大手笔,竟拿战马充作驾车的驽马?
兵丁不必细问,就知这支“商队”必有问题,当下一声大喝:“统统拿下!”
“呛啷”数声连响,守城士卒长刀出鞘,刀锋正对准“行商”。
自称商队的不速客们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莫说抵抗,连拔刀的意思都没有。
随即,队尾一人缓步上前,迎着冬日寒阳摘下斗笠,露出一副无可挑剔的面容。
“烦请转告贵主上,河西萧二请见。”
***
崔芜听说消息时,险些没绷住好容易修炼出的城府。
这其实是挺奇怪的一件事,因为秦萧曾见过她最落魄、最不堪的一面。而人性之低劣复杂,恰在于发达之后,不愿面对故人,因为这些人的存在会提醒他们那些不愿回首、不想面对的过去。
但崔芜对秦萧没有这种心态,深究其缘由,大约是因为她能走到今时今日,每一个重要节点都少不了秦萧的身影。
他是她的贵人,亦是她在这个孤独无依的时空,除丁钰外仅有的知己。
“兄长!”
崔芜拎着裙摆一路小跑过走廊,进屋前驻足片刻,刻意整理了鬓发衣衫,又对着水缸照了照,确认并无失礼之处,这才若无
其事地迈过门槛,对静坐喝茶的身影行了平辈问候的礼数:“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秦萧放下茶盏,抬眸刚想说话,却怔在原地。
这是他第一次瞧见崔芜精心打扮过的模样。
如今回想起来,他头一回见她是在镇海军节度使府,她刚受完笞刑,养伤之人蓬头垢面,自然无心修饰容颜。
此后没多久,她随他逃离江南,先是落水打胎,又于汴梁城中遭遇胡骑南下,一路九死一生,更险些被迫自毁容颜,遮遮掩掩还来不及,哪敢将这副容貌展露人前?
秦萧一直知道崔芜生得好看,却还是头一回知晓,她做檀晕妆、画远山眉、结拔丛髻,裹一身毫无杂色的雪白狐裘,出得极好的风毛衬着妆容秾丽的面孔,越是素净,便越是明艳。
秦萧说不出那一刻自己想到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
只是脑中无端空白片刻,愣是忘了原本想说什么。
崔芜没留心他的异样,笑吟吟上前,十分自然地拉过他的手摁了摁脉门:“怎么这般冷的天赶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微凉的手指从脉门上拂过,羊脂一般柔软。
秦萧吸了口气,负负得正,他回魂了。
第63章
按说两人多日不见, 见面的第一件事该是叙旧。
但崔芜不是一般人的性子,见面后的第一件事就迫不及待问道:“兄长怎地突然来了?可是河西有事?”
秦萧没说话,抬手在她精致的额角处轻轻叩了下。
这一下不重, 却把崔芜敲懵了:“兄长打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