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萧也没想到崔芜皮这么薄,只是轻轻敲了下, 就泛起一片红痕。
有心给她揉揉,又觉得过分亲昵,有越界之嫌, 只得强忍住, 从怀里取出一卷画纸递去:“这是你让我寻的?”
画纸上不是别个,只是崔芜亲手绘制的“萝卜”。
崔芜瞬间激动了,连秦萧无端敲自己脑壳的账都暂且忘到一边:“兄长寻到了?”
说着便要去抢画纸。
秦萧手一抽,没让她够着:“你先告诉我,寻此物究竟何用?”
他不信这只是一味清热解毒的药材,盖因有着同种功效的药材太多, 犯不着崔芜如此大费周章。
她要寻它, 必有更深远的用意,就像她问他要盐卤, 最后却做出豆腐一样。
崔芜倒不是防着秦萧, 不愿与他明说,而是她自己亦无十分把握,贸然说出恐有画饼之嫌。但秦萧问到这份上,她再不说,就显得与人家见外了。
“我自己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她坦然道,“不瞒兄长,此物名为甜菜, 可做药材,亦可当作菜蔬食用,但它最大的好处,是根茎中含有大量糖分。”
秦萧懂了:“你想用它熬糖?”
崔芜点了点头。
今时今日,并非没有制糖之法问世,只是称不上高明,而且属于“高端技术”,仅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制糖的原材料也有限,多是甘蔗,只在南方能见到,想在北地广泛种植,发展出成熟的制糖工艺,以目前的条件还是极为困难。
相形之下,甜菜是更合适的选择,虽然崔芜不确定,这个时空中,甜菜是否随西域行商传至河西,但试试总没坏处,不是吗?
毕竟上一世,南疆可是甜菜的主要产区之一。哪怕不敢肖想现代化的农业产量,只达到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能制出的糖量亦是相当可观。
而糖这玩意儿还与盐不一样,可以补充热量,关键时刻一口糖水兴许就能救回一条快饿死的人命,试问崔芜如何不想实现制糖自由?
她眼巴巴地看着秦萧,不确定他是否能理解自己一片苦心,只得寄希望于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不料秦萧沉默片刻,忽然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崔芜:“……”
等等,“果然”两个字是从哪蹦出来的?
总不至于,在她还没开口解释前,秦萧已经猜到答案了吧?
她狐疑地看着对方,只见秦萧从袖中取出一本手札,递了过来。
崔芜接过,刚翻开第一页就愣住了,其上字迹密密麻麻,记录的是一种极为成熟的制糖法,所用主料正是甜菜,下面还绘制了甜菜图样,与崔芜所绘几乎一样。
崔芜倏尔抬头:“这手札是谁写的?”
她方才坦然,秦萧便也不藏着掖着:“是我母亲。”
崔芜:“……哈?”
“我母亲不甘心困守后宅,一直想出去做生意。奈何她是女眷,又为妾室,哪有抛头露面当门立户的道理?父亲自然是不准的,”秦萧瞧着手中札记,眼底浮现出淡淡的感慨之色,“母亲不是没想过与父亲虚以为蛇,间接达成心愿,断断续续熬了半年之久,写成这本手札,辗转交与父亲,希望能够打动他。”
崔芜往后翻了翻,除了制糖法,竟然还有如何炼制纯净度高又耐高温的琉璃,改良弩机,制造攻城锤,炼制火药等等时人想不到也不敢想的技法。
最后一张更了不得,上面绘的不是别个,正是丁钰心心念念的燧发式连珠火铳——而且比起丁钰笼统的设想,图纸描绘的更为细致,甚至将火铳的各部分零件拆解出来,尺码、材质一一罗列分明,让人毫不怀疑,只要按步骤照做,就能拼出一把绝代杀器。
至此,崔芜终于可以确认秦萧生母的身份:这要不是“老乡”,她敢把脑袋拧下来给秦萧当夜壶使。
同为穿越者,崔芜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本手札的价值有多高,但她同样清楚,当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技法大规模出现,而上位者又并非秦萧这等开明性子时,手札主人的下场大概率只有两个。
要么被当作无稽之谈,丢到角度里吃灰。要么被冠以多智近妖之名,锁进后宅,这辈子再见不了天日。
“你父亲,”崔芜斟酌着问道,“相信你母亲手绘的技法能成真吗?”
秦萧意味复杂地勾了勾唇角。
“父亲问过好些人,都没见过手札所绘……名为甜菜之物,又有嫡母进言,称母亲不守妇道,总想些无关本分之事,于是将她关进佛堂三月静心,手札也被父亲丢到一边,再未翻看过。”
崔芜心说:我就知道会这样!
她揉了揉额角,确认这位素未谋面的前辈是“老乡”的同时,更对其生出深重的怜悯。
身负傲骨却遭后宅折辱,心怀大才然而不得重视,仅仅一桩已是人间惨剧,何况她两样占了全?
“你父亲……”崔芜话说到一半,想起终究是秦萧的亲生爹娘,猛地一咬舌尖,好歹忍住了。
秦萧却看了过来:“你想说什么?”
他的眼神中透着洞悉和了然,仿佛一种鼓励,催促崔芜把话说完:“你父亲真是个混账王八蛋!”
秦萧略有点诧异,倒不是因为崔芜对生父不敬,瞧她如何对待孙彦,就知道这丫头嘴里憋不出好话。
只是他没想到,这玉京仙子般的人物,居然也会爆出粗口。
看来是由此及彼,物伤其类了。
秦萧低头喝茶,假作没听到。崔芜回过神,也若无其事地揭过这章:“既然被你父亲丢了,你是怎么寻回来的?”
“父亲临终前交给我的,”秦萧淡淡地说,“母亲留下的遗物不多,这算是一件,他没舍得丢了,就当睹物思人。”
回忆父母相继离世绝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崔芜聪明地打住:“难怪兄长答应得那么痛快,原来早有人想在我前头,可惜了……”
秦萧知道她在可惜什么,如果父亲不是那般刚愎自用的脾气,如果他能以更慎重的态度对待母亲的手稿,就会发现上面诸多技法都超出了时人智慧。
仿佛一个微不足道的支点,顺着深推下去,却能撬动时代进程。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秦萧强压下心头涌起的怅然,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崔芜:“我父亲不相信母亲,是因为她自小长在风尘之地,不可能有机会接触这些,于兵事与技法上的见解自然会被当作异想天开。”
“但我现在知道,她不是。”
秦萧并未生出跳脱时代的超凡眼光,之所以能对崔芜的所思所想共情,乃至生出认同与怜惜,完全是因为他曾亲眼目睹亲生母亲是如何陷入类似的境地,忍受着傲骨被折断、尊严被凌迟的痛苦,终至无以为继,郁郁而终。
相应的,他原本持有与父亲类似的看法,认为出身风尘的女子受眼光和阅历所限,不可能拥有超越时代的学识与才具。
但崔芜打破了他的成见,让他知晓出身并不能局限一个人的胸襟与才干。
在亲眼目睹她平定华亭、攻破凤翔,用盐卤制豆腐,以新式军阵操练新军后,秦萧从所未有地意识到,他和父亲的傲慢与自以为是,曾经剥夺了一个人施展才华的机会。
那是她的憾恨,或许也是秦家和河西的。
幸好,崔芜出现了。
“手札所绘未能实现,大约是母亲平生最大的憾恨之一,”他下定了决断,“阿芜既与她所见略同,此物便暂且交由你保管吧。”
崔芜吃了一惊:“兄长,你认真的?”
秦萧抬眸看来,仿佛在问:我几时不认真了?
崔芜犹豫了下。
平心而论,这份手札是秦萧亡母所留,意义重大,她实在不该据为己有。但这上面所绘技法确实难得,尤其是最后的连珠火铳,价值何止一个城?
要她把送到嘴边的肉推回去,她实在舍不得。
“承蒙兄长厚爱,却之不恭了,”崔芜咬了咬牙,到底收下贵比千金的手札,末了实在过意不去,有意从旁的地方找补,“兄长赶路辛苦,可用过午食了?”
此时正值日过中天,秦萧忙着赶路,莫说午食,就连早食都只随意啃了几口干粮充数。
遂摇了摇头:“尚未。”
崔芜总算逮到回报的机会:“那便在我府中用饭吧。上回说了,兄长再来,定要请你吃顿好的,今日正好兑现。”
秦萧笑了笑:“借阿芜的话,却之不恭了。”
***
崔芜入主凤翔有些日子,王府上下都懂得看人眼色,随着她的习惯,将之前铺张奢靡的习惯逐一改了过来。
“兄长不知道,我头一回在王府用饭,那厨子还专门拟了张菜单呈上。我一瞧,好家伙,竟有二三十道菜,干果、鲜果、蜜饯、冷盘、热菜、汤羹、点心挨个轮过。这是当食材是他自家下的,不要钱是吧!”
这话在崔芜心里憋了许久,奈何平日里要撑住一城主君“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仪,不好寻人吐槽,生生忍到今日。
“我吩咐了将那些花哨靡费的东西都撤去,自我之下,凡府中女眷,每人每餐不得超过两菜一汤。若有客造访,也不过再添两道热菜,超过这个限度,自己出钱买菜,我可不伺候着!”
“兄长猜怎么着?那些女人金贵惯了,哪吃得这等苦,一个个在我院门口跪着嚎丧,这个说食不下咽,那个说没胃口,车轱辘话颠来倒去,无非是指责我苛待他们,连口饱饭都不给吃!”
崔芜的牢骚发泄起来没完没了,难得秦萧耐心好,听她喋喋不休也不觉得厌倦。
两人说着闲话,婢女将饭菜一道道呈上,果然只得四菜一汤,萝卜炖羊肉,蒸熟的风鸡,羊皮花丝,糟肉,最难得是有一道三鲜笋汤,与豆腐一起炖的,颜色清爽,鲜香扑鼻。
崔芜亲自为秦萧盛汤,后者还在沉思:“你初入凤翔,若是落下苛待女眷之名,可不是什么好事——后来怎么处置的?”
崔芜冷哼:“我哪有闲工夫与她们啰嗦?有一个算一个,全拖回屋里关起来,凡说吃不下的,干脆别吃,生生饿了两日。后来再送粟米粥和胡饼进去,一个个跟见了亲娘似的,拼命往嘴里塞,吃吐了还要继续,再不说什么吃不下之类的屁话。”
秦萧失笑,心说:不错,是这滚刀肉干得出来的事!
他接过汤碗,用调羹盛着品了口,热腾腾的汤羹下肚,冻得麻木的五脏六腑登时舒坦了。
河西秦氏乃是名门之一,纵然秦萧领兵多年,自小养成的气度和做派却不曾改变,捧着汤碗优雅用饭的姿态格外好看。
崔芜托着腮帮,筷子夹了菜,却忘记往嘴里送,愣是看入了神。
秦萧用了小半碗,被色如白玉、入口即化的豆腐吸引了注意:“这便是阿芜用盐卤所制之物?”
崔芜光速回魂:“对。将黄豆磨成浆水,煮熟后即为豆浆。豆浆已可食用,加糖风味更足。若是在豆浆中放入适量盐卤,便会凝固成豆腐,比豆羹美味,并无腥涩之气,而且也容易克化。”
她为秦萧夹了块风鸡:“兄长若喜欢,回头我把制作方法抄录下来,你带回去,自己照着做。若是喜欢豆腐羹,就少搁些盐卤,再加调好的卤汁或是糖水,分甜咸两种口味,当早食再合适不过。”
秦萧将她夹给自己的鸡腿吃了,又给她回夹了羊肉:“羊肉温补,助益气血,正合你多吃用些。”
崔芜:“兄长说别人一套一套,怎么换成自己就不长记性?”
秦萧领兵多年,于军中威望极重,从无人敢这般不留情面地数落他,一时倒觉得新鲜:“我如何不长记性了?”
“我命人往河西送粮,千叮咛万嘱咐要你放宽心思,切勿思虑过重,你听了吗?”崔芜没好气,“方才搭你脉象,涩则郁塞,往来不圆滑,这阵子没少操心吧?最近可有烦躁不安、头晕劳倦、失眠多梦的症状?”
秦萧无言以对。
他少逢大变,又领河西军政多年,练就了非凡心性,七情轻易不显面上。但崔芜所说的头晕劳倦、失眠多梦,确实对他的症状,一时竟不知如何辩驳。
崔芜瞧他神色就知道自己说中了,越发不悦:“早跟你说过,有什么棘手的事,你我兄妹商量着办,总不至于叫你独木难支,何至于把自己逼成这样?”
说着,命人送来纸笔,提笔写下药方交与阿绰:“交给康姑娘,烦她按方配药,唔……先配一个月的丸药出来,就说我有急用。”
秦萧掠了眼,见那药方上有党参、黄芪、白术等药材,便知这药丸是以补脾益气为主。
他无意推拒崔芜好意,笑道:“党参、黄芪、白术都不便宜,又让你破费了。”
崔芜:“你少费心思多休养,就算给我省钱了。”
她与秦萧熟不拘礼,埋汰起对方毫无压力。秦萧果然没与她一般见识,一笑置之,又往她碗里送了两块糟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