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双方约定的投诚之日,明面上城门大开,迎新主入城,实则在城门之后暗设机关,一旦李恭入城,立刻启动机关放下吊石,将他和身边亲兵封锁城中。
此乃擒贼先擒王的招数。
丁钰却直皱眉头:“我怎么觉着,这计划有点耳熟?”
崔芜干咳一声。
耳熟是正常的,因为在另一个时空,四百多年之后,某位燕王殿下借“靖难”之名起兵,一路长驱直入摧枯拉朽,兵临济南城下时,就险些被彼时拒城死守的铁姓官员用这一招困在济南城中。
不过战术这玩意儿没有版权,反正离明成祖出生还早,让她先借用一下应该也问题不大……吧?
丁钰揉了揉额角,努力克制住揪着这货衣领狂喷一通的冲动,就事论事道:“用什么理由诈降?姓李的会信吗?”
崔芜敢说出口,自是全盘考量过:“这个简单。那姓李的当初在阵前,不是揭我的短来着?找个原镇野军的将领,就说跟已故歧王有仇,又看不惯我一介楚馆小女,打着‘先王遗女’的名头招摇撞骗,妄想以女子之身掌握关中之地,是以甘愿献城,既能出口恶气,也给自己挣个好前程。”
帅帐之内一片死寂。
并不是崔芜给的理由不够充分,事实上,正是因为理由太充分、太接地气,甚至就是守城军中某些高级将领此时此刻的真实想法。
所以才让人感到尴尬,乃至无言以对。
狄斐养了六七日,自觉好得七七八八,今日虽未上城头作战,却也不肯卧床静养,坚持入帅帐议事。
然后就听到这样一番石破天惊的言论。
若说李恭当日在城下的言辞未曾在耳闻者心中掀起一星半点波澜,那纯属扯淡。只是自狄斐以下,能坐到尉官之位的人,脑筋大都清醒,分得清轻重缓急,没人会在这时起内讧。
只是狄斐没想到,崔芜如此坦荡,竟打算拿自己的身世当诱饵,布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若不是真心不以来历为囿,又如何能坦然说出这番话?
相形之下,倒是他们这些须眉男儿着了形迹。
狄斐桀骜不假,骨子里却也佩服强者,崔芜胸襟如斯,自然能得他真心敬服:“主上计划派何人前往诈降?”
这是他第一次改口称了“主上”。
崔芜轻轻一挑眉梢。
然而眼下不是计较细枝末节的时候,狄斐这话问到点子上,她难免陷入思量。
“诈降计”固然直指要害,可若不能成功,李恭势必倾力反扑。届时,这小小的萧关城可拿不出某位太祖高皇帝的神牌将其逼退。
所以,诈降人选必须足够胆大心细——白刃加颈而不变色,能根据对方言行举止间的细微痕迹揣度其心意,最要紧的是有强大的应变能力,能根据对方的不同反应做出最合适的应对。
此外,他还必须心意如铁,否则诈降成真降,那就成笑话了。
如此多的条件堆在一起,想找出一个符合之人,还真不大容易。
狄斐倒是样样齐全,奈何他驻守萧关多年,与李恭交手无数,彼此秉性如何,都是心知肚明。说他有意献城?李恭就算脑子撞树上了也不会相信。
丁钰也能勉强擦个边。可惜当初崔芜入定难军营看诊,丁钰随她同行,曾与李恭打过照面。虽说次数不多,难保对方不会留有印象。
那么,找谁去呢?
谁又愿意冒着命丧敌营的风险,心甘情愿跑这一趟呢?
崔芜之所以欲行诈降计,是为了减少将士伤亡,但若不能确保诈降之人的安危,这一计却又失去其应有的价值。
该不该走这一步?
崔芜有些举棋不定。
她的迟疑不决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若说这帐中最了解她的人是谁,还不是身为“同乡”的丁钰,而是自投诚之后就一直不声不响,实则暗中揣度崔芜心意、推究其为人处世的韩筠。
为着当初一念之差,崔芜对他存了芥蒂,明面上虽与旁的将领无甚分别,真到了用人之际,却还是能分出亲疏远近。
韩筠一直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崔芜将他真正看在眼里,乃至交付信任倚重的机会。
此时此地,他有种预感,自己等待多时的机会终于出现了。
“禀主上,”他撩袍跪地,抱拳行礼,“末将愿往。”
无数道视线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包括崔芜。
韩筠未给旁人质问的机会,将打好的腹稿一口气说完:“末将原是王重珂麾下,王贼死于主子之手,细算起来,也是一重仇怨。且末将跟随主子不过半年,称不上根基深厚,若我去见李恭,声称不愿丧命于萧关城中,愿献城以全前程性命,想来李贼不会生疑。”
崔芜:“……”
她极细微地挑起一侧长眉,与丁钰交换过眼神。
“你可知此去凶险异常,很可能还未见到李贼,就已身首异处?”
韩筠:“知道。”
“你可知就算见到李贼,以其奸滑敏锐,只肖一句话答得不对,立时会被其察觉破绽,同样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韩筠:“知道。”
崔芜紧紧盯着他:“即便如此,你还是愿去?”
韩筠坦然:“愿去。”
崔芜不依不饶:“为何?我不记得自己待你有过什么厚恩,值得你如此肝脑涂地地相报?”
这话过分尖锐,又是当着众目睽睽,答轻了显得虚伪,答重了又显得做作,极难把握分寸。
韩筠却不假思索:“于公,末将乃是汉室子,断没有眼看着外虏叩城的道理,自然要尽一份心力。于私,富贵从来险中博,此行固然凶险,可一旦做成,也是大功一件。”
“为前程也好,为良心也罢,末将都甘愿走这一趟。即便死于敌营,也是命数如此,还望主上成全。”
言罢,深深俯首。
崔芜不说话了,曲指在帅案上轻轻敲击,显然沉吟未决。
这时候没人能在她面前说上话,丁钰不能,狄斐也不能。
半晌,她手指攥紧,再次抬眸看来:“你此行若能成功,便是我麾下中郎将。”
靖难军武官军衔是效仿前朝定的,中郎将为从四品上,乃是崔芜麾下仅次于宣威将军的品级。(1)
而领着宣威将军武衔的,则是从入关以来便跟随崔芜左右的延昭,资历威望俱是靖难军中第一人。
也就是说,崔芜大笔一挥,许给韩筠的乃是军中一人之下的地位。
这正是韩筠想要的,闻言大喜:“蒙主子器重,末将定当竭忠尽智,以死报效。”
***
计策已定,人选也挑好了,剩下的便是商议细节,以及推敲李恭可能有的发难与反应。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各项预案仅花了两个时辰就逐一敲定,赶在天明前,守城士卒最困乏的时候,韩筠挑了一条僻静又崎岖的小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出城外。
彼时,崔芜已然过了困劲,索性不去歇息,而是在亲兵的护持下上了城墙,远远眺望定难军营地。
此刻离天亮尚有一两个时辰光景,隔着夜色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望见火光点点,簇拥着连绵营帐。
像是蹲踞在暗处的狼群,睁着猩红嗜血的眼睛,随时群起攻来。
身后有人道:“若是李恭不中计,或是你派去的人不够忠心,顺势降了李恭,你打算怎么办?”
崔芜听出是狄斐的声音,没回头:“韩筠不会的。”
狄斐扶刀上前,诧异瞧着她。
“韩筠圆滑,却也有傲气,他不是没有当墙头草的想法,但能让他摇摆不定的,起码得是安西少帅那样的人物,”崔芜说,“为李恭背上一辈子‘叛国背主’的骂名?他又不是缺心眼。”
狄斐:“……”
他将这话回味再三,到底没明白崔芜是捧韩筠,还是损李恭。
但他不得不承认,崔芜的话有理,且深深抓准了人心——许以重利,再以“忠义”之名断其后路,只要韩筠不是脑子撞树,只要还有一丝转圜挽回的余地,他就不会改投李恭。
“中郎将,好大的手笔,”狄斐回味着崔芜开出的价码,说不出是讥诮还是吃味,“我义父给先王卖命二十多年,也还只是个都尉,尚未混成中郎将。”
崔芜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
狄斐:“怎么,末将说错了?”
崔芜收回目光:“没什么……只是这个位子,原本是给你留的。”
狄斐好悬被自己口水呛了。
“我知道你瞧不上我,”崔芜说,“你心里记着你义父的仇,把先王的旧账算在我头上,总觉得我也是那般负恩寡情之人。”
“你也瞧不上我是女子,须眉男儿可向当世豪强折腰,却如何能跪拜一个女人?”
“所以你不愿投我,不肯向我称臣,哪怕我先后拿下华亭、凤翔,又百般示好,你依然心存观望。”
“若非此次外敌进犯,危在旦夕,至少在我平定关中之前,你这声‘主上’是绝不会叫出口的。”
“我说的可对?”
狄斐不知如何回答。
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几乎以为崔芜无师自通了佛家“他心通”的本事,能一眼看穿旁人心中所思所想。
令人忌惮,更有畏惧。
“所以,”他缓了片刻才道,“主子打算与末将算旧账?”
崔芜笑了笑。
“你又不是生下来就欠我的,”她语出惊人,“瞧不上也是情理之中,我若为了这个与你算旧账,不正说明你没看错人?”
“我好面子,哪怕为争一口闲气,也绝不会当你口中‘负恩寡义之人’,”崔芜似笑非笑地睨着狄斐,“所以,你大可放心。”
狄斐未料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有些啼笑皆非,却又不得不承认,着实有松了一口气之感。
“末将没什么不放心的,”他半真半假地说,“若无主上驰援,萧关已然落入李贼之手,从您保下全城军民的那一刻起,狄某就已认了。”
“只我仍是好奇,您千挑万选择中的心腹,是否能不负所托,完成任务?”
想知道的不止他,崔芜心里其实也没有表现出的那般笃定从容。
“能与不能,拭目以待便是。”
***
事实证明,崔芜没看错人。
两个时辰后,伴随着第一缕照上城楼的晨光,韩筠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然则,他虽毫发无伤,面色却极凝重,入帅帐复命时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一口。
“诚如主子所言,李恭为人狡诈,并不轻信纳降之说,好几次险些识破主上计谋,”韩筠用极简单的一句话,将身入敌营后的险象环生一笔带过,“末将虽尽力周全,也只是勉强得了他的信任,并未全然打消此人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