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没说话,垂眸盯着他侧颈处,那里留有一道三分长的血口,只肖再深半分就能割裂颈动脉。
她想象着当时的场面,白刃当身、长刀加颈,而他有的只是一张利口,须得凭三寸不烂之舌颠覆局面。
端的是为难人。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你继续说。”
“李恭愿意接纳末将投诚,但他说,须得末将先展露诚意。”
崔芜若有所思:“如何展露诚意?”
韩筠偷眼打量了崔芜一眼,没吭声。
崔芜明白了:“他想要我?”
韩筠咽了口唾沫。
“李贼说,他可暂缓攻城,但以明晚子时为期,若我能生擒主子,将人押入定难军营,他就信了我的投诚之说,愿以麾下忠武将军之位相待。”
崔芜:“……”
这姓李的混账玩意儿手笔比她还大!
-----------------------
第77章
忠武将军, 正四品上,比中郎将生生高了五个等级。
崔芜自认不小气,与李恭相比, 却还是略输一筹。
当然,不能排除姓李的开空头支票的可能, 再喷香的肉饼,也得有命吃到嘴里才行。
在这一点上,崔芜的可信度明显比李恭强多了。
“你是怎么想的?”崔芜明知韩筠既然挑破这层窗户纸, 就是不信李恭, 却故意问道,“要拿我的人头去向李恭邀功吗?”
韩筠苦笑:“主子何必消遣末将?末将昨日已将话说得明白,如若主上不信,大可命末将自刎帐中,末将绝无二话。”
崔芜当然不会让他来个“以死明志”,有此一问并非没事找事, 纯粹想看韩筠反应。
如今见他神色坦荡, 眉间隐有激愤,便知他语出真心, 一笑带过道:“是我问岔了。你接着说, 是如何回复李贼的?应下了?”
若是韩筠当真应下,事情便有些棘手了。盖因定难军营虽非龙潭虎穴,凶险程度却也相差无几,若是崔芜当真去了,十有八九没命回来。
一旁的丁钰死死瞪着她,大有“你他娘的要是敢答应,我就一棒子敲晕了你,再拖去小黑屋锁起来, 总之绝不会让你自己找死”的架势。
幸好,崔芜虽然喜欢豪赌,对自己的性命还是看重的,同样没有以身伺虎的爱好。
“若是韩筠真应下了,”她掂量着利弊,“说不得这一计只能作废,左右这一趟多争取到一日时间,用来加固城楼防事,倒也不算全然亏本。”
然而韩筠是何等角色?既然发了狠,要博一番富贵,如何能容忍落得个不上不下的结果?
“禀主上,末将并未应下,”他说,“末将与李恭头一回打交道,倘若他说什么,我便应什么,那他才是真要生出疑心。”
崔芜“哦”了一声,没料到这等变故,亦有些好奇:“那你是如何回的?”
“我对李恭言明,展现诚意自无不可,只我若痛下决心,擒了旧主,他却无意兑现承诺,待我将旧主押入军营后,便立时改口反悔,取我性命,我又当如何?”
韩筠娓娓道来:“因此,末将与他约定,若真擒了人,并不押入军营,而是带到城西十里处的山林中。届时我放出信号,李恭自会前来接应,与此同时,我的人也在城中制造混乱,定难军可趁机攻城,一举夺下城池。”
崔芜有点明白他的谋算,眼睛逐渐亮了。
“主上身份贵重,不必亲自冒险,依末将之见,不妨另挑一人,年貌、身量须与主上差不多的,假扮主子候在林中,再按原计划设下机关埋伏,待李恭到来,便将其困住。”
“与此同时,城中亦可做做文章,譬如大开城门,将敌军放入瓮城,然后以吊石切断后路,乱箭飞石齐下之下,便可全歼敌军,重挫其锐气。”
韩筠连说带比划,很快理清了这一仗的思路:“如此双管齐下,纵然不能一举擒王,亦可重挫李贼锐气。”
言罢,敛下锋芒,毕恭毕敬地请示道:“此乃末将一点短见,未必十分周全,还请主上定夺。”
帅帐之中鸦雀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被压抑到最低。
崔芜抬头环顾,发现众将脸上有讶异、有兴奋、有迟疑,唯独没有不屑轻慢,便知韩筠所言虽然大胆,却并非没有可行性。
最关键的是,从李恭提出条件到韩筠作出应对,这中间留给他思考的时间或许只有短短几息,他却能用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将局面扳回一城,不能不说是应变机敏,胆大心细。
“我记得,你在王重珂麾下时,只是个队正?”她忽然沉吟着问道。
韩筠没想到火烧眉毛的节骨眼,崔芜还有闲心问这个,亦拿不准对方心意,因此谨慎回道:“原是末将无能,难当重任。”
崔芜不知是笑是叹:“不是你无能,是王重珂有眼无珠,拿璞玉当土块瓦砖用。”
又道:“从今日起,你与延昭一般,俱是我麾下宣威将军。”
韩筠原以为崔芜要算旧账,没想到竟是施恩,一时喜出望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顾连连叩谢:“末将,谢主上恩典。”
这一拜,主从间的心结就算烟消云散,往后携手同行、再无芥蒂。
崔芜认可了韩筠“暗度陈仓”的计划,却拒绝被人假扮——计划是她想出来的,险棋也是她执意要走,没有挖了坑,却让旁人填土的道理。
“李恭对我印象深刻,一定会特别关注我,寻人假扮未必能掩人耳目,反而会弄巧成拙,”她说,“一切按你说的办,只是应约当晚,我亲自前去。”
韩筠想要劝阻:“主子……”
然而有人抢在他前头,只见从入了萧关城就没给过好脸色的丁钰缓缓起身,还算克制有礼地说道:“诸位,能否给在下与我家主上一盏茶功夫,丁某有些事欲向崔使君禀明。”
若论倚重,崔芜身边第一人自是延昭。但言及亲近,这些心腹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丁钰。
正因如此,丁钰话音落下,韩筠下意识去瞧崔芜神色,见她并无反对之意,这才起身:“末将先行告退。”
其他人也不乏眼力见,紧跟着韩筠退出帐外。唯独狄斐落在最后,鹰隼般锐利的视线从这对“主从”间扫了个来回,露出深思。
随即,帐帘自他身后垂落,无声无息。
丁钰深深吸了口气,听着帐外再无动静,将“克制”两个字默念了十来遍,方缓缓开口:“你非亲自去不可?”
崔芜回给他一个鼻音:“嗯。”
丁钰刚做好的心理建设破防了,再如何自我克制,也架不住心火涌上头顶:“萧关城除了你崔芜没别人了是吧?骨头也未见得比别人硬,做什么非得在这种时候逞能?就你那三脚猫的花拳绣腿,自己心里没点逼数?是去给人家送菜,还是当炮灰?”
崔芜早知免不了一通数落,却还是被姓丁的蓄势已久的发作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丁钰:“说话!”
崔芜刚要张口,丁钰又道:“别拿‘怕被人识破’那套鬼话哄我!山上又没路灯,来片云彩就能伸手不见五指,李恭除非把大脸贴跟前才能发现人不对,哪那么容易穿帮?”
崔芜无奈。
这就是有个“同乡”的坏处,因为太了解彼此,根本不必张口,他就能把所有理由和借口堵得死死的。
崔芜皱眉,心知不吐出点真东西,今日是过不了丁钰这一关。
“因为计划是我提出的,”她言简意赅道,“所以,没有让人替我赴险的道理。”
这个理由依然不能说服丁钰:“你那么多部下是吃干饭的?哦,要你一个女子赴汤蹈火,敢情给他们发钱发粮升官位,就是让他们坐着看戏的?”
“我给他们发钱发粮升官位,是换他们替我效忠卖命,但我若舍不得拿自己的命来搏,又凭什么要他们为我肝脑涂地?”
崔芜也认真起来,盖因这话除了丁钰,她再找不到第二个人诉说:“我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亦是命。我要说服他们置生死于度外,就不能太拿自己的命当回事。”
“我知此举冒险,可我从江南走到今日,那一步不是冒险为之?兄长有句话说得对极了,我想蹚乱世这趟混水,就得做好搏命的准备,若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练什么兵、争什么地盘?当初在节度使府老老实实当个小妾不是更安稳?”
这话没法反驳,只因身陷孙府的际遇是崔芜胸口一片逆鳞,任谁敢让她退回当初,她就敢把这人揍得亲娘都认不出。
但丁钰还是不甘:“那也没必要你亲自冲锋陷阵……古往今来那么多开国圣君,也不见得各个亲自领兵。”
“其他人可以坐镇后方,独我不行,”崔芜目光如炬,丝毫没有世人成见中女性应有的软弱和犹豫,“正因我是个女人,这世间待女子本就严苛,任何一点瑕疵都会被无限放大——嫌我无法冲锋陷阵,讽我只能以貌惑人,纵然我事事做得完美,依然有人指责我不守妇德,不甘困居后院,不肯当世人眼中的本分妇人。”
丁钰皱眉:“那些人爱说啥说啥,你管他们呢?”
“你以为我想管?”崔芜说,“但世道如此,众口铄金,我若不想听我不爱听的言语,就得有这个底气。”
她直勾勾地看着丁钰:“知道这个底气是什么吗?一力降十会!”
“只有我的功勋足够大,我的地盘足够多,我的军队足够兵强马壮,我才能为自己挣得更多的话语权,”她一字一顿,“所以,从现在开始的每一仗,只要力所能及,我都会亲自上阵。”
“不是为了旁人,只是为我自己。”
崔芜鲜少将话说得这般明白,随着地位愈高、势力愈大,她逐渐掌握了御下之法,言语不必太分明,委婉含蓄、似是而非方为上佳。
而当她选择把话说透时,也意味着她下定决心,再无法更改。
丁钰只得闭嘴。
随后一日一宿,靖难军果然暂缓攻城,虽有零星攻势,却更像是应付差事,点了卯就鸣金收兵。
守城军也没闲着,加紧拆房子加固防事,能修的都修缮一遍。与此同时,崔芜也没忘和韩筠同演一出好戏——借着他前晚擅离职守之名,将人狠狠发作了一通,差点推出去打军棍。
亏得底下人拼死拼活拦着,口称“大敌当前严惩大将非是祥兆”,这才令韩筠免去一场皮肉之苦。
于是当晚子时,韩筠与李恭约定好的城西山林,一道黄白色的火焰倏忽闪现,又飞快消失。
如是三番,靠近东边的夜幕有了回应,火光星星点点,同样稍纵即逝,重复三遭。
那并不是鬼火,而是磷粉炮制的“信号弹”,出自韩筠之手——他这趟诈降下了血本,为了取信李恭,不惜拿出丁钰配制的烟雾弹秘方当见面礼。
花费代价虽重,收获却也极为丰厚。
少顷,一行轻骑悄无声息地摸到近前,黑夜中分辨不清来人面容,只依稀瞧见为首之人穿戴了全副铠甲,似是李恭的身形模样。
韩筠欲快步迎上,未及近前就被亲兵拦下,无奈何,只能远远抱拳:“李将军,果然言而有信。”
来人大约是担心有埋伏,不肯靠得太近,隐于亲兵簇拥之后,负手瞧着韩筠:“人呢?”
韩筠心细,听此人声音确是李恭不假,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已经带来,只是将军应允小人的……”
李恭嗤笑一声:“本将军还能唬你?”
遂将一卷谕令掷去,上面所写赫然是授封韩筠为定难军忠武将军,下方还盖着李恭的大印。
李恭:“这回放心了?”
韩筠收好谕令,宝贝似地揣进怀里,点头哈腰道:“多谢将军!韩某愿为将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言罢,拊掌两下,清脆的巴掌声惊破夜色,叩得人心头发紧。
眼下正值冬季,西北山区,草木并不十分丰茂。然而这一夜浓云密布,头顶无星无月,行路只凭火把照明,所见难免有限,五步开外,瞧什么都是黑黢黢的。
只听黑暗深处传来异响,两个亲兵挟持着一个人影走进火光照耀的范围。那人双手反绑,头上蒙着黑罩布,瞧不见长相,只能凭身量判断,依稀是个女子。
李恭不悦:“你莫不是想耍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