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钰嘲笑崔芜时肆无忌惮,听说她要赔不是,又不乐意了:“他一个大老爷们,好意思跟你个小姑娘计较?赔什么不是,也不看看你的黑眼圈,都能装大熊猫了,给我老实在帐子里补觉,不许去!”
然而崔芜决定的事,没那么容易改变:“兄长到底在哪?”
秦萧其实并未歇下,此时此刻,他正在关押李恭的营帐中。
他知李恭狡诈,萧关战局拖一日便危急一分,是以不敢怠慢,硬是将十日期限压缩至七日,荡平定难驻地后,又马不停蹄直奔萧关。
却不想崔芜的本事超乎想象,非但稳如磐石地守住了萧关,还给李恭设了个套,硬是坑没了他的身家性命。
“李将军,别来无恙,”秦萧到底是大家子,纵然多年仇人当前,也不至于失了气度,谈吐依然斯文有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与故人叙旧,“拜将军所赐,河西秦氏满门覆灭,只留秦某一个孤魂野鬼。血海深仇,今日终能清算明白。”
李恭被崔芜以洋金花之毒算计,人虽清醒过来,毒性却没完全消退,绑成一团丢在角落里,连挪动一下身子都无比吃力。
然而他抬头看着秦萧,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史伯仁脾气暴躁,见他笑个不住,上前便是一脚踹去:“死到临头,笑什么笑!好好回答我家少帅问话,说不定还能给你个痛快!”
那一脚力道不轻,李恭滚出去老远,嘴角溢出血丝,兀自笑个不住。
“旁人恨我憎我且罢了,你秦自寒不感激我替你清理了绊脚石,反而也拿我当仇人——啐,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史伯仁大怒,抬腿又要踹去,却被秦萧摆手拦住,只得讪讪退到一边。
此时已有亲兵抬了张胡床过来,秦萧撩袍坐下,神色漠然地一掀眸:“这么说,你灭我全族,秦某还得感谢你?”
“那是自然,”李恭竟然老实不客气地应下,“你秦自寒天赋不俗,领兵之能远在你那不中用的嫡兄之上,原是下一任安西主帅的不二人选。”
“可惜啊,就算你样样出色,唯独投胎不如你那嫡兄——生母非但是妾室,还是个低微卑贱的青楼倌人,如何与你那嫡母嫡兄相争?”
“你爹也是个偏心的,有意为嫡长子保驾护航,便将你这个出色的庶子发配去了叶城,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断了你的羽翼,免得你挡了他的好嫡子的路!”
“若不是我替你解决了你那无才无能的嫡兄,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要么被自家人算计,死在玉门关外,回头用马革裹了尸身,能葬进祖坟就算你运气。”
“要么算计自家人,到时这一重弑主犯上的罪名,嘿嘿,可就不知谁来背了。”
史伯仁哪里忍得下这般冷嘲热讽?又想上前踹人,却被颜适眼疾手快地拉住,捂着嘴拖到一边。
秦萧浑若未觉,低低垂眸:“你知兄长忌惮我,所以八年前,回纥龟兹联手叛乱,发兵围了叶城,我连派三拨信使回凉州求援,都如石沉大海。”
“我军最终无奈突围,以三千轻骑硬扛叛军五万兵马。当时的副将颜定方颜老将军更是用性命为大军断后,才换得三千同袍安然撤回玉门关内。”
颜定方正是颜适生父,闻言,他眼眸晦暗,拳头不知不觉捏紧了。
“所以,”秦萧冷冷道,“是你向我嫡兄进谗言,让他按兵不动,不与驰援叶城?”
李恭咧嘴一笑。
“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他诡秘道,“我只是提醒了秦大郎君一句,西域作乱是常有的事,哪一回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二郎君夸大其词,万一局势并非所言那般严重,派去驰援的精兵被谁收入囊中,又是助长了谁的羽翼气焰?大郎君可要考虑清楚。”
这下连颜适都忍不住了:“你胡说八道!我父与少帅都是忠义之士,从无二心,如此显而易见的污蔑,大郎君也会相信?”
李恭微笑起来。
“小将军,我教你个乖,”他说,“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如果你眼中的‘胡说八道’,旁人却轻易信了,那么理由只有一个,这本是他认定的事实,我不过是说中了他最恐惧、最害怕发生的事。”
颜适还想争执什么,却被秦萧抬手止住。
“这一点,秦帅应该最清楚不过吧?”
李恭似笑非笑的目光转向秦萧:“你们兄弟俩算是在下看着长大的,当时我就说过,二郎君天赋异禀,非池中之物。”
“瞧秦显当时的表情,应是将这话听了进去,而且非常认同,所以随后的两年间,他着意栽培你,不仅许你入军中效力,更调派了颜定方手把手教你军略之道,没错吧?”
秦萧垂眸不语。
“可惜啊,你虽有才,却错投在贱妾腹中,生母卑微,又是那么一副桀骜不驯的性子,若让你得了秦显青眼,你母亲还不得意上了天?”李恭冷笑,“试问秦氏主母如何能容忍被个贱妾压在头上?你那嫡兄又怎可能眼看你夺了本属于他的一切?”
“打从你十三岁那年与你嫡兄比试射术,一箭射中一头海东青眼珠,稳稳压过你嫡兄时,他就再容不下你。”
“即便没有我,也有旁人,若不除了你这祸根,如何保大郎君的节度使之位稳稳当当?”
李恭自知落入秦萧手中,这条命就算交代了,因此不遗余力地激怒对方,既是出口恶气,亦是想激对方盛怒出手,给自己一个爽快了断。
熟料秦萧不愠不怒,只淡淡道:“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李恭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秦萧起身,呛啷一声拔出佩刀,冰冷刀锋自李恭鬓颊虚虚掠过,其实并未伤及肌肤,森寒之意却已刮下两绺鬓发。
“你有两个选择,”秦萧冷静地说,“第一,说出李彝及其麾下残部的下落,我或许能考虑给你一具全尸。”
“反正都是死,”李恭狞笑,“纵然我不应,你又能奈我何?”
秦萧眼神漠然,像在看一只不知死活的蝼蚁:“你可以选择闭嘴不言,那秦某便挑断你手脚筋脉,拴在马后拖于地上,在定难降兵面前拖上二三十个来回。”
李恭脸色骤沉。
然而这还没完,只听秦萧下一句道:“就如你当年,对我嫡母与嫡嫂所做的那样。”
李恭眼底戾气毕现,好似要喷出刀子。
没等他说出更难听的言辞,帐帘“哗啦”响了声,有人走了进来,语气轻快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要这姓李的开口,兄长交与我,保证一个时辰不到就撬开他的嘴。”
秦萧眼底冷意未消,额角青筋先突突乱跳起来。
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视线不着痕迹地偏向一边。
秦萧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守在门口的亲兵瞧得明白,不太可能让人进来打扰。敢在这时不经通报就大剌剌闯进来的,放眼两军唯有一人。
“崔使君。”
崔芜身份今非昔比,颜适与史伯仁不敢怠慢,齐齐抱拳行礼。只是颜适行得自然,史伯仁却有些勉强,显然不觉得给一个女子行礼是什么长脸的事。
崔芜很是客气,对他二人回了半礼,上前对秦萧笑道:“兄长可是答应过,要把这姓李的留给我玩耍,现在就废了手筋脚筋,我还怎么玩?”
秦萧:“……”
他视线终于转了回来,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玩?”
崔芜抿唇,给了他一个谜之微笑。
不多会儿,亲兵进来,将营帐重新布置了一番。两条长案被依次抬进,一条绑着李恭,另一条却摆了具定难士卒尸身。
秦萧重回胡床落座,颜适与史伯仁立于他身后,一个探头一个抱胸,都拿不准崔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崔芜换了件披风,头发用布巾包裹,脸上亦蒙着干净麻布做的面纱,上前三下五除二扒掉死尸上衣。
一旁的秦萧瞧得眼皮乱跳,无端涌上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
“李将军可能不知道,本人自小就对人体结构十分好奇,一直想亲眼看看人的五脏六腑长什么样,可惜总寻不到机会,”她翻检着自己药箱,寻出一套十分精巧的刀具,“今日正好,一个活人、一具死尸,总算能叫我一尝夙愿。”
不止秦萧,李恭眼皮也开始疯狂乱窜。
然而没等他开口,崔芜一刀落下,极利落地在死尸前胸割出三条直线,恰好呈“丫”字状。
秦萧的预感成了真,方才被李恭百般刺激尚能泰然处之,此时却倏然站起身。
然而紧接着,他想起几个时辰前,崔芜在伤兵营里吼他的情形,已经迈出去的腿又被自己生生收回。
崔芜可不知秦萧心里转过的念头,她一旦进入“科研”状态,专注度远比常人更高,当下聚精会神地运刀如笔,不多会儿就将皮肤和肌肉层层剥离。
颜适原还梗着脖子瞧,到这儿却有些扛不住,一只手死死捂着嘴,总算没当着自家少帅的面强呕出来。
也是征战沙场多年的悍将,手底下的死尸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突然不中用了?
其实不难理解,他虽杀人如麻,可从没这般仔仔细细地梳理过同类的胸腔,如今冷不妨瞧见一肚子的心肝肺,还有那黄色的脂肪,白色的筋膜,黑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
他那胸口就如翻江倒海似的,把喉咙顶得生疼。
给人开膛破腹的始作俑者却好似没事人,温文可亲地笑道:“啊,在这里了。”
她手速极快,先用较大的刀具依次剪断肋骨,再换小巧短刀,分离肋胸膜、剪断胸骨心包韧带,最终挖出一颗红彤彤、血淋淋的心脏。
“如何,是不是很好看?”
目睹这一幕的李恭再撑不住,头一歪,嘶声干呕起来。
第82章
虽然在座都是杀人无数的悍将, 可手起刀落间取敌酋性命,和慢条斯理地剖开尸骸胸膛,将尸身当猪羊一般剥皮去肉、斩骨沥筋, 那感觉还是不太一样的。
尤其崔芜一个弱质女子,却能流畅自如地开膛破肚, 将腹腔中的心肝肺胆一一取出,唯恐李恭不能打量明白似的,在他眼前排成整齐一线, 现场开始了人体器官科普课堂。
史伯仁不知李恭作何感想, 反正他是有点扛不住,脊背上的汗毛炸成一线,只是强撑面子不肯露怯罢了。
唯有秦萧与他们想的不同,从崔芜落下第一刀开始,他的目光就追逐着她的手——毫无疑问,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 即便以女子而言, 也过分纤细柔美了些,给人的第一印象应是倚在典雅的闺房中, 将散落的花枝一样样插入瓶中, 或是坐在风景清丽的花园里,对着假山流水,抚一曲高山流水遇知音。
但她却能毫无顾忌地执刀伤人,甚至剖开死尸胸膛。双手好似蝴蝶一般时起时落,动作娴熟流畅,甚至合乎某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只是眨眼间,就将一颗鲜红的心脏拎了出来。
就算那尸骸新死不久, 尸身还未变硬,也不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能做到的,势必要经过专门且长期的练习。
于是再一次地,曾经被强压下去的疑问涌上心口,秦萧忍不住想:她是从哪学来的医术?又是谁教她的这门古怪剖尸技法?
她自承出身楚馆,可无论哪家青楼的老鸨,都不会让姑娘学这等吓人的玩意儿。
秦萧神游天外,那边的李恭却是面色苍白,只他到底是武将出身,还能扛得住:“楚馆小女,我当初就不该一念之仁,放你活路——你以为你能嚣张多久?千人枕、万人尝的货色,我等着看……”
他狠话没放完,突然变了调,却是崔芜脸色一冷,反手握刀直插而落,于胸口处捅出一个血窟窿。
颜适与史伯仁同时变色,唯恐崔芜盛怒之下直接杀了此人——他倒是死有余辜,可秦萧想要的军报还没问出,若就这么死了,岂不是白折腾了?
秦萧眼疾手快地一抬掌,压住部下的惊呼。
果然,只见崔芜缓缓拔出刀刃,随之溢出的血量却不多。
那一刀的方位和深度都恰到好处,虽痛到要死,却未伤及要害脏器,连根血管都没碰到。
若是现在缝合伤口,过不了三两日,指不定又能活蹦乱跳,跟没事人似的。
“放心,”崔芜轻言细语,“我手艺好得很,保证就算开膛破肚,你也能保持神志清醒,亲眼看着我把你腹腔里的心肝胆肺一样一样取出。”
李恭瞳孔猛缩,快炸裂了。
“我听人说,只要手法够快够准,即便是剖胸取心,那心脏被拿出胸腔时,依然是搏动的,我一直好奇,可惜没有机会,”崔芜对他微笑,“李将军是条硬汉,多撑一会儿,让我瞧个明白。”
李恭冷汗疯狂往外冒,比方才遭秦萧威胁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看着不远处,长案上那具坦露胸怀的尸骸,终于明白崔芜这一出是为哪般。
人家是杀鸡给猴看,她倒好,舍不得杀鸡,就拿具无知无觉的死尸来吓唬人。
而且听她那意思,分明是要趁人还有气时动刀,活着将一颗心脏取出。
李恭脸色惨白,隆冬寒夜,额角却源源不断渗出汗水,将鬓角都打透了:“你以为装腔作势,我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