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的,他话没说完就转成了惨呼,崔芜出手如电,极利索地在他胸口开出三道血线,深度拿捏精准到位,只伤皮肉而不及血管要害。
可李恭不知道这些,一旁就摆着一具开膛破肚的尸首,如何想象不出自己的下场?一时间,喉咙像是被人捏住,连惊呼都呼不出来。
“我刚才如何动手的,想必李将军看得明白,”崔芜调转刀锋,轻轻一点胸口某处,“这里的肌肉最是结实,待会儿须得用刀切开。”
又换了一处,用刀具无锋面拍了拍:“这里的肋骨甚是碍事,得换把大点的刀慢慢锯断。”
最后一指左胸勒下三分:“这里便是人心所在……唔,你说你叛主求荣,这心肝是红的还是黑的?不要紧,咱们剖出来,仔细瞧瞧就知道了。”
李恭再也扛不住,嘶声惨嚎起来。
半个时辰后,崔芜面无表情地走出营帐,早有亲兵等候在外,将一盆事先备下的热水送上。
崔芜就着盆中热水洗去手上血腥,又把沾了血迹的披风面罩摘下,一并丢给亲兵:“拿去烧了。”
然后她转身,就见秦萧站在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抬头一言不发地看来。
崔芜深深吸了口气,西北冬夜极冷的风灌入肺腑,被愤懑和怨毒烧沸的脑浆终于冷却下来。
她知道自己露了破绽,无论是解剖尸体的手法,还是吓唬李恭时异乎寻常的狠辣,都不是长于风尘的女子能拥有的,甚至比她至今展现出的才具与见识还要惹人生疑。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听到那句“千人枕、万人尝”之后,知道李恭是在用“□□羞辱”击碎她的理智、折断她的骄傲,让她在盛怒中失去冷静从容,继而露出破绽。
他成功了,崔芜也的的确确被他激怒,只是由此带来的后果,却是李恭做梦也没想到的。
被激怒后的崔芜意志强硬头脑冷静,唯独情绪强烈到叫人无法忽视——她将所有的愤怒和憎恨都倾泻在李恭这个始作俑者身上,尽管他除了言辞羞辱,并没有任何实质行动,却并不妨碍崔芜将他当成加害者,用最残酷的手段进行报复。
如果不是最后时刻,秦萧抓住了她的手腕,李恭只怕当真要落得开膛破肚的下场。
“李恭的话,兄长都听到了,”崔芜用最快的速度摁平心火,情绪收敛得滴水不漏,“李彝残部正盘踞夏州一带,兄长有何想法?”
秦萧垂眸,目光从她被自己搓得发红发白的手上掠过。
他走近两步,伸手探向她。崔芜还没从“□□羞辱”的应激反应中恢复过来,下意识往后一缩,避开了异性的靠近。
秦萧没有勉强,伸去的手顿在半空,仿佛在等待对方的许可。
他给了崔芜充足的回避空间,后者反而缓和了神色,肩背不着痕迹地松弛下来。
那只手随即轻轻落在她的面颊上,将一抹血痕柔和拂去。
崔芜只觉肌肤接触的部位有点麻,还有点痒,血液受到无声的蛊惑,千里奔袭长途跋涉,将一张原本冻得麻木的脸颊烧得滚烫。
冰火两重天,莫过于此。
“我觉得……”崔芜有点不自在,开口想转移话题,又觉嗓子发干,咳嗽两声才道,“李彝虽然不成气候,放他在北边蹦哒也不太合适,是不是一鼓作气,把夏州也拿下?”
秦萧却无意谈公事,至少不是此时、此地:“能陪我走走吗?”
如此简单的要求,崔芜自无不允之理:“当然。”
两人沿着石阶上了城墙,青砖上留着白日攻城的痕迹,刀痕箭孔历历在目,空气中的血腥和硝烟味也未完全消散。
迎面而来的夜风吹去了面颊热度,不论愤恨怨毒还是悸动异样一并随之沉寂。
崔芜沉默片刻:“兄长可是有话与我说?”
秦萧一只手背在身后,语气不疾不徐:“方才李恭的话,你在帐外都听到了?”
崔芜确实听到了,但她拿不准秦萧心意——他是不愿让人知道往日不堪,还是纯粹憋得难受,想找人聊聊?
不过认识这几个月,崔芜对秦萧为人也算有些了解,抛开杀伐千里的铁血手段不谈,此人本质上还是君子心性。
对这种人,不能跟他耍手段玩心眼,一个“诚”字比什么都重要。
“听到了,”她坦然应道,“自古阋墙之事屡见不鲜,权势当前,再兄友弟恭的手足同胞也难免翻脸,不独河西秦氏一家。”
“斯人已逝,兄长无谓惦念,与其沉湎旧怨,不如着眼未来。”
秦萧却道:“我并不恨他。”
崔芜如何听不出这个“他”指代的是压制秦萧数年之久的嫡兄秦湛?长眉极细微地一挑。
“我自小在嫡母身边长大,也算是嫡兄一手带大,念的第一本兵书是嫡兄所授,写的第一个字也是嫡兄手把手教的。”
“虽然后来知道,嫡母将我养在身边,未必没有挟制生母之意,而我与嫡兄……年岁渐长,亦是面目全非。”
“可少时情谊,又岂是说忘就能忘的?”
秦萧仰头向天,仿佛说给崔芜,又像是对某个早已不在人世的人叹息:“我知他不信,但我确实从无取而代之的想法。”
年少轻狂时,不懂韬光养晦,只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的出色,好替自己、替生母争一口气,却忘了史书之上,多少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最初都是由“锋芒毕露”四个字而起。
雄才伟略如前朝太宗皇帝,也不例外。
崔芜不奇怪秦萧从未想过取代嫡兄,这人骨子里就是个“义以为质”的君子人,自小读着诗书礼义长大,如何能做出犯上篡位之事?
然而她是旁观者清,身在局中之人,满心皆是权柄尊荣,如何看得明白?
她沉默片刻,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兄长是多情之人。”
秦萧脚步骤顿,倒是被这句评价打散了心头沉郁:“秦某领兵多年,经历过的大小战事不下数百场,手底压着的人命更是不计其数。”
“这也配称多情?”
崔芜一笑。
“有的人,自诩深情,实则凉薄。有的人,看似心冷,却是情深。”她说,“这两种我都见识过,不怕兄长笑话,倘若一开始遇到的是你,我恐怕也走不到这一步。”
秦萧看了她一眼:“先遇到秦某当如何?”
“兄长乃当世英豪,又是这般重情多情的性子,旁人与你一分好,你便牢记在心,然后十倍百倍地报偿回来。跟在你身边,得你庇佑,不必受风雨侵袭,难免生出贪逸怠惰之心,不想往腥风血雨中走一遭。”
崔芜回忆着来时路,心中感慨万千:“若先遇到的是你,我大概会觉得待在凉州城也挺好,安心给你当个谋士,时不时出几个主意,只要能保住脚下的一亩三分地便好,外间风雨如晦,与我又何干?”
这话说得坦然又诚恳,不难听出发自真心。秦萧先是失笑,细细思量,又叹息道:“阿芜此言,于秦某实是莫大的褒奖。未能先识得阿芜,亦是秦某遗憾。”
崔芜却摇了摇头:“若我只是个谋士,思虑时局必定以稳为上,从而失了尽取锐意,于兄长而言未必是好事。反倒是现在,手握五州,占据关中以西,又打通了取往河西的关隘要道,日后便可与兄长互通有无。”
“则我之所有,亦为兄长所有,我之所得,亦可分享与兄长,岂不比区区一谋士更有助益?”
秦萧见得多了,已经不惊讶崔芜的大心胸、大气魄,只道:“阿芜这话,秦某记下了,日后若缺什么短什么,向你张口,你可不能推脱。”
崔芜大言不惭:“但凡兄长开口,便是我的身家性命……”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引得秦萧回头看来:“若是要你的身家性命,你当如何?”
崔芜正等着他发问,闻言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兄长若要,最多分一半出去,再多就给不起了——兄长素来心疼阿芜,想必也不忍心真要了我性命吧?”
秦萧有些想笑,却忍住了,故意冷哼:“崔使君何时这般慷慨大方?倒是叫秦某受宠若惊。”
崔芜喊屈:“我什么时候不慷慨大方了?对自家兄长,我一向很舍得的。”
秦萧背手身后,悠悠道:“是吗?那白日里在伤兵营,是谁对着秦某满心不耐烦来着?”
崔芜:“……”
阖着她岔了半天话题,这位还记着呢。
然而崔使君没别的好处,平生三样本事——能说会谋脸皮厚,见秦萧大有算旧账之意,立刻掩嘴打了个哈欠:“哎呀,两天一宿没睡,可把我困得不行……兄长别介意,我浅眯一会儿。”
说着,寻了处瞭望用的箭楼,往桌前一坐,果然趴案上闭了眼。
秦萧原以为她只是装模做样,没想到崔芜两日没睡,是真累狠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居然打起细细的小呼噜。
秦萧哑然,眼看箭楼处在风口位置,往来俱是呼啸凌厉,遂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末了没忍住,抬手在她发顶摁了摁。
“今日姑且放你一马,”他低低垂眸,眼角收敛成近乎温柔的弧线,“下回可没这么容易揭过去。”
崔芜睡得无知无觉,还打起了细细的小呼噜。
这二位并不知晓,远处望楼上,两道人影并肩而坐,正注视着这边。
“我就说你家少帅对我家使君有图谋,”丁钰解开随身布囊,摸出一粒花生丢进嘴里,“瞧着多正经似的,敢情也有被美色迷了眼的一天。”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颜适倒是看得开,趁着丁钰不留神,从他护食护得贼紧的爪子里抢了一把,“要我说,真成了也没啥不好,咱们两家以后可真成了一家人。”
丁钰:“成不了。”
他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颜适原是半开玩笑,听了这话,却有了几分较真的意思。
“为何?我家少帅人品、相貌、气度,哪一样配不上你家使君了?”
丁钰慢条斯理:“哪一样都配得上,只是我问你,若是两家人成了一家人,以后遇事听谁的?”
颜适不由一愣。
第83章
从察觉到秦萧的心思起, 丁钰就防他防得厉害。一开始是担心这小子花言巧语骗了崔芜,后来发现不对,这人脑子里就没长“花言巧语”这根弦, 他跟崔芜碰到一块,还不知谁骗谁。
于是逐渐转了心思, 从最初防着秦萧,变成替他捏把汗。
摸着良心说,秦萧是个极出色的男子, 容貌上佳气度稳重, 沙场征伐更是悍勇无双。最难得的是,他人品贵重君子心性,从不因崔芜的女子身份而欺辱轻慢,反而以平等的姿态感佩她的胸怀、赞赏她的才具。
这是世间多少须眉男儿都做不到的。
即便是存心找茬的丁钰也不得不承认,对秦萧,自己实在挑不出多少毛病。如果崔芜是寻常人家的小女儿, 他说不定就认了, 寻个机会向秦萧把话挑明,只要对方愿意三书六聘明媒正娶, 他也乐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崔芜偏偏不是。
“崔使君非是寻常人家的闺女, 她乃五州之主,麾下强兵已达六千,虽还比不上安西军,却也算得上一方豪强,”丁钰说,“自古一山不容二虎,咱两家要真成了一家人,遇事不决, 是听你家少帅的,还是听我家使君的?”
颜适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毕竟年少,甚至比崔芜还小上两岁,上了战阵固然无往而不利,可牵扯到这些权谋算计弯弯绕,脑子就有些不够使了。
正如他之所以说这话,只是单纯觉得崔芜相貌人品都配得上自家少帅,更要紧的是,自家少帅也对人家姑娘颇为上心——当初缴来的小荷包,到现在还搁怀里揣着,片刻不离身。
反正两家关系亲近,若能亲上加亲,也算是一桩佳话。
却从没考虑过两家真成了一家,话事权掌握在谁手上的问题。
但丁钰想到了。
“我家崔使君可不是甘心困于后院伺候男人的女子,”他叹了口气,“就她那脾气,比寻常男人还烈性刚硬,只有别人对她低头的份,绝无她屈居人下的道理。”
“你家少帅……的确是第一流的人物,可也正因如此,他的威望影响是无可替代的。”
“这俩人凑到一块,势必得有一个屈身服软,可就他俩那性子,你指望谁低头?”
颜适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