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动机盖传递着噪音和热气,配上车窗外炙热的阳光,车厢内如同一个铁皮罐头在烤箱里嗡嗡作响。
低矮的土屋错落在田野上,清瘦的农民提着铁锹锄头、挑着担子在田埂上穿梭,村口的道路边还有民兵窝棚,持枪的民兵来回巡视。
几乎看不见机械化,甚至牛马都很少,一路行驶,他只见到两辆驴车。
等到了昌平,他整个人都要散架。
下了车,出昌平县城向东北走,绕过十三陵水库,他的老家就在这里。
村子以前叫什么名字已经无从考证,解放后这里叫做长胜村,现在叫长胜大队。
山脚下的道路蜿蜒,把一片片农田切割成碎块,这些田地依山势而建,错落有致,宛如大自然的杰作。
被太阳暴晒之后,山路上温度惊人的高,甚至可以看到明显升腾的空气,就连在路旁的杂草也显得没精打采。
路上石子细碎,泥土晒成干块,踩上去咔擦咔擦的响。
每一个村口必然有这么一块地方,或是大树,或是小桥,或是空地,是村民们闲暇娱乐,交流情报的重要场所。
“大孙子。”
刚到村口,坐在树下纳鞋底的奶奶一眼看见,激动的喊了出来,迤逦出长长的尾音。
“奶奶。”
见躲不过去,常威只能走到树下,一一向小脚侦稽队的老太太们问好。
“二姑奶奶好!”
“三大妈好!”
“七太奶奶好!”
“……您好!”
最后这个真没记住。
奶奶摘下顶针,把针扎在鞋底上,往腰侧一插,搀着常威就往家里走。
山脚下的三合院,坐在院子里碾草药的老头透过门朝外看了一眼,欣喜的站起来,“大孙回来啦?”
这是常威的爷爷。
常爹和常爷爷的性格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勤劳,坚强,无私,但也只有如此,其他的都是差异。
常爹不是军事主官,他走的政工路线,所以为人宽厚,有担当且头铁。
常爷爷不同,他大概有些像《大宅门》里的白七爷,因为是幼子,自小就偷鸡摸狗,上房揭瓦,可谓无恶不作,长大后学了医慢慢稳住性子,但依然是个混不吝,伪军拿枪顶着都不肯弯腰的人。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常威类祖不类父。
被两老一左一右挽着进正房,常威先去东屋给老太太请安。
见是他来,老太太急忙从炕上起身,欢喜的拉到身边,“哎哟,你可算回来啦。”
常威笑呵呵的躬身从地上拿起布鞋给老太太套上,嘴里甜着,“老祖,我可想您啦。”
老太太就笑,“想我也不来看我。”
常威把鞋跟拔上,扶着老太太下地,“我上班呢,只有今天才得了空,过了晌午还得回去。”
常爷爷在一旁奇怪道:“上班?你怎么就上班了呢?”
常威从挎包里拿出报纸递过去,“爷爷,我上了报纸,公安局特招,不用再多读一年书。”
老头急忙翻开来找到常威的照片,粗略看过一遍后递给老太太道:“娘,是您的曾孙子。”
常家世代行医,老太太今年八十有四,依然眼明耳聪,摸着报纸上常威的照片,又抬头看看常威,笑的露出几颗大牙。
常奶奶端了碗水进来让常威解渴,等老太太看过后才急切的接了报纸,文字太小她看不清楚,只能看着照片过瘾,过了好一会才塞到常威手里:“乖孙,读给奶奶和老祖听听,报纸上都是怎么说的?”
常威哪里肯,他还是要点脸的。
扭捏着就是不答应。
常爷爷见状出了门,过来会一个干瘦的少女兴冲冲跑进屋,她走的很急,结成了辫子的一丛长发在她身后跳跃着,到了常威身前脆脆声喊道:“大哥!”
“大妮。”常威高兴应着,从挎包里拿出一大把糖。
常妮欢欢喜喜的接过去,听见爷爷催促,她连忙拿过奶奶手里的报纸,声音变得急切甚至惊骇,“大哥,你真的上报纸啦?”
彩衣娱亲。
常威没有彩衣,他只有一张黑白的照片,却给三位老人带来莫大的欣喜。
听着小姑娘抑扬顿挫的读报声,常威现在就想在地上抠出一套别墅。
读完报纸,常妮眼神扑闪道:“大哥,你这段话说的真好。”
好吧,常威也觉得这段话抄……说的挺好的!
他不想再谈论报纸的事情,岔开话题道:“大妮入秋该读初中了吧?”
常妮把报纸小心叠好放入柜子里,点点头道:“嗯,要去县城里读。”
常威道:“那不得走六七里路?”
常爷爷在一旁道:“这点子路算什么,一会就走到了。”
常妮也没觉得有什么,给奶奶和老祖剥了颗奶糖,见爷爷不吃,自己吃了颗,坐在炕梢乐滋滋的笑,小腿磕着炕轻轻晃荡着。
“二婶呢?”
“上工呢,中午才回来。”
因为上个月才回来过,自然不需要太多寒暄,一家人坐在炕沿聊着家常,说了会话常威才想起来,“爷爷,我拎回来的袋子呢?”
常爷爷出屋拿过来,“你带的什么这么沉?。”
常威接过来打开道:“这里有五斤面粉,五斤大米,三斤羊排,两丈布料,还有个一条烟两瓶酒。”
三四十斤重,幸好是进村前才从空间拿出来。
常奶奶不高兴,拉着脸道:“你们自己留着啊,村里什么没有,还要你们带吃的用的来?”
常威笑着歪到奶奶身边道:“家里多着呢,我现在上班一个月有五十块钱,我还能钓鱼卖钱,大姐现在搬回来住在我们前院里,也挨着近,家里日子好着呢。”
三个老人不信,个把月的时间哪里来的这般大变化。
常威就慢慢的,细细的,把这个月发生的事情说了遍。
听到常妲在白家受的欺负,三个老人就骂娘。
说起常威揍白家老二,三个老人就叫好。
后来分房子,找工作,老人听了更是把常威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说完自家的情况,常威问道:“现在村里怎么样?还是大锅饭吗?”
奶奶就说:“吃的好,天天白面馒头,面条,有时候面里还有肉。”
只有常爷爷面色忧虑着,“天天这么吃,早晚要出事啊!”
常威很佩服老头的生存智慧。
大锅饭到今年冬天就会办不下去,坚持过了年,大锅饭解散,各家又重新开始吃自己的。
结果,锅没了!
第90章 不合适
东屋里,爷爷从腰间里的绣花荷包里掏出烟丝塞入铜烟锅子,轻轻的用拇指压了压,就着常威手里的火柴抽了一口。
老太太在炕沿边坐着,板着脸训斥道:“小威难得回来一次,说这些做什么?”
“老祖,我爱听这个。”常威连忙帮爷爷解围,“我现在也是干部呢,这些事多了解点没坏处。”
听他这么说,老太太就不再言语。
老儿子,大孙子,现在老儿子的地位比不得大曾孙。
常爷爷闷闷的抽了两口烟,见常威是真想听,才黑着脸继续说。
“现在的人都疯了,听说今年村里秋粮准备报亩产三千斤,我去大队部把书记给骂了一顿,结果他说隔壁村报了亩产五千斤,公社里最高的是八千斤。”
常爷爷还不习惯,一会村,一会大队,提及此事依然气愤难平。
常威知道这是无力抗衡的事情,只能无奈叹了口气。
“爷爷,我在城里听说要准备大炼钢铁,有些村子组织社员把家里的锅都砸了捐掉,菜刀也捐了,现在越闹越厉害,您可得小心着点。”
其实没有,到十月份才提起大炼钢铁的事情。
常威是欺负村里人消息不灵通。
全家人一惊,“砸锅?”
常威肯定的点点头,“是真的砸锅,您最好把锅藏起来,要是有人问,您就说用不上给了城里老大家里,我一会扛着你们的锅出村,绕个路再送回来。”
常爷爷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道:“一会我送你出去,山里我有个挖草药的山洞,把锅藏那去。”
“这办法好,您有地方最好还藏点粮食。”常威脸上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等大锅饭办不下去的时候,还是要吃自己的。”
“大孙到底是城里人,就是懂事明理。”提及此事常爷爷就有一肚子的话,“村子里都是疯了,说了也不听,寅吃卯粮的事情都看不明白啊!”
常威倒是也想跟着抱怨几句,想想已经被举报几次了,干脆闭嘴不言。
中午二婶回来,人还未进院子就听见她爽朗的笑声。
“小威什么时候回来的?”
“二婶。”常威上前接过她身上的扁担挑子,“上午过来的。”
“轻点,里面是午饭。”二婶示意常威轻拿轻放,拍了拍他的胳膊,“又窜了窜啊,等着,家里有只风干的野鸡,中午蒸了吃。”
这是一个爽朗的妇人,说话大大咧咧的,却无时无刻不透着对常威的关心。
二叔也不知道从朝鲜撤回来没有,家里还没有收到信,这些年一直是二婶在赡养三老,杨敏每年都送钱回来,也说过接老人去城里的事,二婶坚决不肯。
这里面没有什么妯娌不合、争夺家产这类狗屁倒灶的事情。
常家家风极好,二婶不肯就是因为大哥去世,她不想给大嫂增加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