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带兵逃出洛阳,路上不敢停,奔走两个时辰,来到一处山谷。
沈历惊魂未定,回头眺望洛阳,却也是什么都看不到,他暗骂康庆则无用,败得如此快,康福海隐忍谋划十多年,打下的城池,如今已吐了大半出去。眼下剩下的只有杨杲这一支兵尚算完整。他思索片刻,问道:“将军究竟如何打算?”
第241章
◎降◎
杨杲环视四周, 见跟随他一路来的偏将亲兵还算好,远处溃败逃散的兵卒却是丢盔弃甲人心惶惶。他看向沈历道:“先生在康庆则身旁都安插了人,不是早就有投诚朝廷之意?”
沈历干笑两声, 左右顾盼,压低声音道:“将军目光长远,军中无人能及, 不过眼下人多嘴杂, 还是先带兵休整, 我马上就与朝廷联系。”
听他口中说朝廷,并非豫王,杨杲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意味深长瞥他一眼,却未多说什么。
这夜在山脚扎营, 杨杲带人巡视四周,营内营外走了一圈, 溃败跟来的将领兵卒不少,随安福海出征的范阳大军都是精兵悍将,又带着战马及攻城器械无数, 只是康福海死后两个儿子内斗,康庆则志大才疏,接连战败之后,丢了许多器械战马, 损失惨重。
豫王不仅出其不意攻打大营,同时清河博平等地大肆募兵,惊扰大军后路, 意图断绝范阳方向的补给, 逼着康庆则分兵保护后方。
杨杲长叹一声, 眺望夜空,又想了许久,只觉得眼下局面实在棘手。他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睡,第二日天不亮就被外面争吵闹醒。原来是田浩真带着败兵从洛阳逃出来,一路寻过来。
杨杲刚从营帐中走出,田浩真怒气冲冲一个拳头便挥了上来。杨杲侧身躲过,愕然道:“田兄为何如此?”
天浩真自与他相识,交情一向不错,比范阳军中其他将军亲近多了,现在死里逃生,刚一见面,他就动手,杨杲问道,“你干什么?”
田浩真怒道:“是你杀了大郎君。”
他是康福海义子,对康庆称呼更亲近些。
杨杲面不改色,道:“从哪儿听来的胡话,要害死我不成,昨日是主帅身旁小人动手,那人已被乱刀砍杀。”
田浩真将信将疑,在营中找了几人,问明昨日情况,知道确非杨杲所杀,嚎啕大哭一场,嚷嚷着要为康庆则报仇,营中当即便有不少人应和。
沈历躲着不出,杨杲一面劝着田浩真一面观察营中众人。范阳军跟随康家父子多年,忠心效力者不少,田浩真在军中有威望,不说一呼百应,至少有一半愿意跟随。
杨杲向来识时务,不做背向人心之举,且他到底单独领兵的时间尚短,根基不稳,很快将心思全掩藏起来,听田浩真如何打算。
田浩真以为主帅复仇之名,统领全军,洛阳一战死伤惨重,如今能调用的兵马不足三万。他一路继续收拢残兵,往北退至陈留郡,安营扎寨,储粮备战,等着豫王带兵前来。
李承秉夺回洛阳,城中收拾安顿了几日,派兵清剿周围散落的范阳军,收到叛军在陈留郡的消息后,他带下一部分人守城,带着大军继续北上收复失地。
金舒玠等将军纷纷劝他坐镇洛阳,攻打陈留郡之事可交给他人。李承秉对左右道:“并非不信你们,田浩真杨杲这几个是叛军残存最后之力,若不彻底剿灭,范阳卢平河东三地不宁,宜早宜快,本王要亲自处置。”
众将见他主意已定,不再多劝。金舒玠等老将私下议论,都觉得豫王带兵这些日子,威仪愈发重了,一言既出,不容置喙。
八月二十七,烈日当空,豫王携七万大军兵至陈留。
陈留郡辖下六县,田浩真分兵两路,一路交给杨杲镇守浚仪,自己则在陈留重兵守城。
李承秉兵至封丘县,攻打一日便拿下县城,很快来到陈留。
田浩真能得康福海认义子,自然是有真本事,军中士气被他重新调动起来,守城颇有气象。
李承秉见状命人将攻城器械运上前,投石机破墙,铁车撞门,如此重兵攻伐两日,城门将破,田浩真命人射出传讯所用火箭。他与杨杲早就商议过,设了一支伏兵在浚仪县外以做支援,趁豫王攻城时从后呈夹击之势。
火箭如一道流光冲天。
斥候拨马快骑而归,通报杨杲。
杨杲默然不语。
一旁偏将忍不住出声询问:“将军?”
杨杲面色踌躇,眺望陈留方向,当日从范阳举兵,他一路所见郡县不堪一击,便是有朝廷大军阻拦,也都是些平庸无用之辈,攻打至潼关,只需再进一步,便能兵指长安,倾覆天下。当时他已独领一军,眼看着加官晋爵唾手可得,心中不免生出遐思。等着攻陷长安之际,李家子孙落荒而逃,形势易转,藏在他心里那一丝欲念,未必没有实现的时候。
可世事难料,康福海病重,在康庆则有意招揽的时候,他很快就有了选择。
杨杲心知肚明,弘农杨氏的出身是假的,领兵打仗的本事也是虚的,他只是市井混迹时曾跟着个老兵两年,学了些本事,可若要说他最擅长的,还是懂得审时度势。从市井泥腿子到王府侍卫,再到如今……这每一步,都是他懂得选择之故。
眼下,又要面对一次选择。
杨杲心跳加快,眉头微皱,手紧紧握了握缰绳,旁人却丝毫瞧不出他心中波澜。
偏将又催促一声。杨杲回过神,将斥候叫来,问他两军交战情况。斥候如实说了,杨杲叹了口气,将几个最得力的便将和亲信叫到身边,吩咐几句,众人面色复杂,却又仿佛松了口气。
李承秉带兵破城而入,田浩真拼死一搏,最终不敌死于兵卒之手。将军一死,叛军溃不成军,正在收拾残局之时,有人来禀报,说杨杲愿降。李承秉闻言挑了下眉,命人将降书接了过来,看过之后冷笑道:“今日在浚仪藏了伏兵的就是他吧,若真有诚意,明日卸甲到陈留称降。”
来人很快回去复命。杨杲听李承秉点名伏兵之事,心中再无一丝侥幸。第二日他便命全军卸甲弃兵,带了侍卫几人,来到陈留,来到豫王赞助的宅院之前,他心如擂鼓,脑中忽然想到,若是他将藏在鞋内的匕首拔出,是否能在近处刺杀?
这无稽的念头一闪而逝,杨杲苦笑一声。
这时豫王缓步而出,杨杲微微垂下头去——他终究不是为了女人会不管不顾的人。
“降将杨杲,参见殿下。”
杨杲跪地行礼。
第242章
◎无题◎
李承秉走后,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潼关远不及长安繁华热闹,肖稚鱼甚少出门。城中几位将军的女眷倒是时不时地送些东西来。一来二去的, 几家女眷上门拜访,与肖稚鱼渐渐熟悉起来。
洛阳被豫王大军收复的好消息传来,潼关城内人人欢喜, 奔走相告。金舒玠将军夫人蔡氏带着儿媳金氏上门来拜访肖稚鱼, 聊起战事, 蔡氏满口夸赞,“叛军来时嚣张跋扈,康福海还曾口出狂言,一月之内必要攻破潼关,如今连自个儿的尸骨都不知在哪了。还是豫王殿下好本事, 用兵如神。”
肖稚鱼笑笑,客气两句。
金氏道:“听说豫王殿下麾下有一支骑兵精锐无匹, 叛军不能敌……”说到此处,见蔡氏一个眼色使过来,她想起阿翁在家中说及此事, 都是讳莫如深不肯深谈,赶紧换了话题。
“说起这个,听说华阴许氏将要来人,王妃才来这儿, 身边吃的用的都还不习惯,又如何招待贵客,阿姑特意选了些东西, 都是长安送来的货, 或许能合王妃心意。”
说着她招呼人把箱子抬进院子, 有野味海鲜,还有新鲜的瓜果蔬菜,种类极多。
肖稚鱼一瞧就知道是花了心思的,笑着谢过,一时心念飞转,思索金氏特意提起的华阴许氏是什么来路。所谓人老成精,蔡氏似有所觉,言语间婉转提醒,肖稚鱼立刻想起来,华阴许氏是仙世的元献皇后的娘家,也就是豫王的外家。
许家行事一向低调,上一回听闻,还是成亲时曾有许家送来的贺礼。
肖稚鱼与蔡氏金氏又说了好一会儿话,两人有意讨好,肖稚鱼客气应对,宾主尽欢。等送两人出去,她回到屋里,叫人把王应青叫来,问他华阴许氏的事。
王应青奉命留下照看王妃,这些日子十分清闲,听肖稚鱼问话,立刻答道:“过些日子要来的是殿下的三舅父,曾任越州长史,三年前就致仕回乡了,陛下突然驾崩,许家也是担心,这才要过来看看。”
肖稚鱼心想这也是人之常情,豫王与陛下是同母所出,许家身为外家哪能不闻不问,便吩咐王应青准备些待客之物。
王应青垂首应声,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肖稚鱼眼尖看见了,问缘由。
王应青道:“好叫王妃知晓,殿下所领的那一路骑兵,就养在华阴。”
肖稚鱼微怔,明白原来背后为豫王出力的便是许家。养一支骑兵,花费银两不说,战马,训兵都要花费大力气,况且前些年还要瞒过太上皇,这里面的门道就更多了。
肖稚鱼想了想,让他再多备一份重礼。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李承秉仍带兵扫荡叛军余孽。康庆则与康庆恩兄弟都没了,可康福海义子还有好几个,都是能征善战的,逃出去的,就收了范阳残兵败将,另立旗帜,与朝廷大军周旋。
这些人成不了大气候,但在河东仍有根基,李承秉便派兵四处清扫,不断有战报传回来,大大小小打了几场的胜仗。
到了这时,肖稚鱼已经确定,叛军已是秋后蚂蚱,再难蹦跶几天。前世叛军能势如破竹一路打入长安,全是因为太上皇昏聩,边军势大,朝廷内动荡不安,这才引得叛军动乱。今生康福海发兵早了四年,不及前世准备充足,又早早死在举兵的路上,李承秉早作准备,这才有了眼下局面。
两世差别巨大,肖稚鱼想起过去,只觉得犹如大梦一场,不胜唏嘘。这时王应青来到门前,在院门前站住了,禀道:“许家刚才已入城了,正往府里来。”
肖稚鱼叫来婢女,换了身衣裳,收拾梳妆一番。过了没多久,许家的马车已停到门外。
许家来的是豫王的三舅父许崇,肖稚鱼不敢托大,到门前相迎。
一位四十许岁,斯文儒雅的中年男子从马车下来,脸上带着淡笑,拱手作揖,向肖稚鱼行礼,口称王妃。
肖稚鱼忙三两步上前,回半礼,问了声安。
许崇忙摆手说不敢当,回头朝第二辆马车招呼道:“十一娘,还不快下来。”
门帘掀起,头梳双环的婢女先跳下来,随后回头搀扶出一位女郎,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翠眉如柳,玉脸含笑,身材纤细窈窕,因天气热,穿着黄色短袖衫,下着团蝶百花裙,胸前皮肤如雪似的露了一片,是个少见的美人。
肖稚鱼看过去,许十一娘乖巧行礼,举止落落大方,是高门士族的气派。
许崇介绍道:“我这个侄女原是要去长安的,跟着我走了一段,路上不太平,我实在放心不下,便叫她一起先过来了。”
肖稚鱼笑着点了点头,招呼两人进去。
到了里面花厅坐下,婢女奉上茶水点心,寒暄过后,许崇叫人将带来的礼抬进来,道:“殿下奉旨带兵,来的匆忙,这儿没准备什么,王妃久居长安,定有许多不便,十一娘是个细心孩子,出门前就说要为王妃带些东西,这些都是她亲自挑的,希望能合王妃心意。”
许十一娘道:“不过是些不值钱的玩意,也值得伯父特意说道。”
肖稚鱼道:“表妹的心意最难得。”摆手让人收下。
许崇年长,又是长辈,客气收了几句后不好太过殷勤,便把话题交给小辈。
许十一娘聊了些家中事,让肖稚鱼了解些从前不知道的情况。两人说了一回话,她言谈不俗,气氛融洽。
到了用餐时分,肖稚鱼留两人用过饭,这才送客出去。
等许家一行人走了,肖稚鱼转身回去,婢女苏子脸上欲言又止,进了屋,倒了一杯茶,忍不住开口道:“王妃,许家怎么还带了未出阁的小娘子来。”
肖稚鱼瞥她一眼,“就你话多。”
苏子缩了缩脖子,没再多言。
许崇来了潼关后,四处走动,他虽无官职,只凭豫王舅父这一层,就无人敢怠慢。许十一娘隔三差五就来赔肖稚鱼说话,时间长了,两人亲近不少。
这日许十一娘回到暂租的宅子里,等着许崇回来。这一等就等到傍晚,许崇醉醺醺由随从扶着进来。
许十一娘叫人端了醒酒汤来,看着许崇饮下。
过了片刻,许崇酒醒七分,擦了把脸,对十一娘道:“你今日陪王妃解闷去了?如何,这些日子看下来,王妃可是好相处之人?”
第243章
◎回◎
许十一娘道:“我瞧着王妃是个好说话的, 她身边服侍的婢女,都是这回在潼关添的人,做事有不合心意的她从不责骂, 连高声说句话都没见过。”
许崇笑道:“肖家没有什么跟脚,她这样出身,是惯于施恩笼络人心。”
许十一娘摇头道:“可那边府里上下井然有序, 她示人以宽只在小事上, 仆妇在外不敢仗着豫王府的名头乱来。还有那个王统领, 对王妃俯首帖耳恭恭敬敬,可见她不是个简单的。”
闻言,许崇这才脸色严肃几分,王应青奉令可调用豫王亲兵营,是豫王身边最得力的亲信之一, 他想了想道,“看来王妃确实有几分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