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辜雪和云霄飏交锋的那一剑,实在骇人。最后时刻,行天剑崩,剑气溢散,四下流窜的雷光电弧被阳炎剑火全数吞没。
奉天剑一时间气势无两,直贯九霄,引得天道宫中众多弟子手中剑,都跟着齐齐颤鸣。
有弟子紧抱着自己嗡嗡震颤的灵剑,脸上还残留方才望见那一剑时的震惊,喃喃道:“没想到,最后竟是奉天君胜了。”
在金宫的剑修弟子们心中,剑尊的两位亲传弟子皆是天骄,但游辜雪毕竟是金宫的大师兄,修为一直以来便遥遥领先,是许多人追逐的榜样。
就连奉天君,以前也常把“我师兄就是最厉害的”这句话挂在嘴边,每逢有人拿他们作比时,他也总是摆摆手说,“我还远远比不上师兄。”
就是这样一个,在众剑修弟子心中如明灯一样的大师兄,最终,败在了从前远不如他的师弟手下。
“看来,剑道第一人的名号,当由奉天君继承了。”
土宫众人聚集在一起,彼此面面相觑,这一场变故发生得实在太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就连身处在刑罚堂内的岑夫子都尚未反应过来,何况是他们这些被隔绝在外的弟子。
方衡怔怔望着天幕中绯红的火云,声音有些发颤,犹不敢相信,“三师兄……不会就这么没了吧?”
他的话音落下,众人皆是沉默。
法力交战后,动荡的灵气卷起强劲的罡风,呼啸着刮过绝山密林,回荡起呜呜风声,吹得人心中一片寒凉。
好半晌后,望舒小声道:“要是昭小师妹知道了,可怎么办?”
楚禹抿了抿唇,沉声道:“他还没这么容易死。”
说罢,抬手捏碎掌心的本命石。
碎裂的石粒在空中迸散,化作一个个巴掌大的石兽,奔向四面八方,循气觅踪。
然而,石兽散出良久,又陆陆续续地回来,竟无一寻找到游辜雪残留的灵息。
行天君究竟死了没有?
这个疑问在天道宫所有人心中盘旋,此时此刻,不论是盼他生者,抑或是盼他死者,都在寻找他的踪迹,法尊亦不例外。
法尊的法相从刑罚堂中消失,瞬影去了钧天岛下方一座小悬岛内。
这座小悬岛内有一座静谧的庙堂,名唤奉灯堂,堂中高低错落,静静燃放着无数璀璨命灯。
天道宫弟子入宫之初,必须交付一滴心头血点燃命灯,以系性命之根。
弟子的命灯由五行学宫自行保存,仙师的命灯则会被送入奉灯堂,由法尊亲自监管,由他座下的童子供奉。
堂中诸多命灯,就算有风穿堂而过,灯焰依然纹丝不动。
此刻,只有一盏,忽地剧烈摇晃起来,须臾后,倏然熄灭。
剑气散,命灯灭,他绝无生还可能。
法尊唇角轻轻牵动,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他随手一挥,碾碎了那一盏熄灭的命灯,轻巧得如同掐灭了一只不够听话的蝼蚁。
这世间之人,无不是任他生杀予夺的蝼蚁。
没有例外,也不会有例外。
法尊回头吩咐身后侍灯童子,“传令,游辜雪弑师叛道,已伏法受诛,从今往后,天道宫中再无行天剑,唯奉天剑尔。”
云霄飏独身立于浮剑台悬岛,浑身战意未消,胸腔里的心跳仍如战鼓,震得血脉翻涌。
直到听闻上空传来“游辜雪命灯已灭”的传音,他经脉里奔流的剑气与热血,才一点一点冷却下来。
他茫然回首,望向师尊曾经居住的浮剑台,又转眸望了望左侧的覆雪殿。
身体里的热血退尽以后,心中忽然腾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空虚感。师尊死了,师兄也死了,恍惚之间,他好像成了一叶随浪翻覆的孤舟,从此以后,再无可以停泊的岸口。
云霄飏神色恍惚,脚步虚浮地往回走。
踏入霄云殿时,看见站在庭院花树下的那一道纤细身影,他这只漂泊的孤舟,才终于又触到了实地。
他双眼一亮,疾步奔向前,一把将她拥进怀里,紧紧抱住,额头抵在她肩头,声音嘶哑道:“离枝,师兄死了。”
叶离枝被他的手臂箍得生疼,试着挣扎了一下,换来的是他更加收紧的力道,紧得几乎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安静下来,不再动弹。
“我听见了。”叶离枝平静道,“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赢了你师兄一回。”
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是在她这个小小的鸟笼里,也能听见。
“恭喜我?”云霄飏苦笑了两声,喉中哽咽,眼角酸涩,“是啊,我明明应该高兴才对。”
感觉到滴入脖颈的热泪,叶离枝怔了怔,随即讽刺地笑出声来,“是你杀了他,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他还是这样,一边做着最残忍的事,一边又表现得好似多么身不由己。
游辜雪弑师叛道,被云霄飏大义灭亲,亲手诛灭的消息,很快从天道宫传扬了出去。
这件事传得极快,看上去并无人刻意宣扬,它便沸沸扬扬地传遍了神州四境的每一处角落。
从修士之口,散入凡人之耳的过程中,难免又多了许多添油加醋的细枝末节,这把天道宫曾经最锋利的剑,很快便生了锈,染了浊,他以前的功绩被完全抹杀,只余弑师叛道的污名。
曾经替天行道、诛恶除邪的行天君,最终还是从云端跌进了泥泞里,白衣染尘,成了世人口中最不堪的一个邪魔之徒。
如今,行天剑跌落得有多惨重,奉天剑的名声便有多响亮。
慕昭然撕碎了纷纷扬扬传来手里的消息纸条,心中烦闷不已。
她回身戳了一下躺在床上的人,没好气地嘀咕道:“这下好了,游辜雪的名声比阎罗都还要臭了,活该你以后只能当二房。”
床上的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慕昭然兀自笑了一会儿,笑声渐低下去,又忍不住俯身,侧耳贴在他的胸膛上,屏息去听他胸腔里的动静。
游辜雪心脉停止之后,分身重新回归了本体,二者合一。他说,过三十日他就会重新醒过来,但慕昭然现在觉得,就连三日都很难捱。
“你身体里的那只虫子到底有没有在干活呀?”慕昭然皱眉抱怨,竖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隔空喊话道,“喂,小蛊虫,你快点醒吧,我真的一点也不嫌弃你了,所以,你快点让他醒过来吧。”
游辜雪身上的血污已经被小心地擦拭过了,伤口凝滞,不再流血,但也无法愈合,整个人看上去惨兮兮的。
慕昭然不敢太用力地触碰他,只贴了一会儿,便重又直起身来。
也就是在退离开的一瞬,她忽然感应到了什么。
那是一缕极其微弱的气息,若有若无,仿佛初春里埋在泥土深处的种子,正悄然迸发,泄露出一缕生息。
是生衍之气!
慕昭然身形微顿,睁大眼睛,犹豫片刻后,终是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神识,探入他的心口内。
游辜雪心脏里那一只蛊,与他的心脉紧密结合在一起,交织的心脉经络形成交织的茧,包裹在它周围,它就像是一株以他的血肉为土壤的种子。
此时,种子崩裂,生衍之气便顺着茧的裂口不断流淌出来,滋润着尚未彻底干涸的血肉土壤。
慕昭然霎那间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生衍道,谢天涯为了复活他的妻子,最终入的生衍道。”
令人死而复生的关键,并不是什么蛊虫,只不过是因谢天涯炼蛊,他将生衍之道融进了蛊里,才造就了这样一种死而复生的蛊。
既然如此,那她也定能助他。
慕昭然定了定神,盘膝坐在他身旁,伸手抵在他心口,将生衍之气不断注入他心脉内。
外面日升月落,日月不知更替了几轮,掌下寂静的心口,忽地“扑通”一声。
慕昭然面上一喜,轻吐口气,疲惫地俯倒下去,贴到他胸膛上,听着那一下一下搏动的微弱心音,闭上眼睛。
“师兄,快点醒来吧,我想你了。”
第173章
游辜雪醒来时, 慕昭然睡得正沉,她实在太过疲累,没能撑住等他醒来。
心脉复苏的时刻, 游辜雪的五感也同步觉醒,听到了她的话语。
“昭昭, 我也想你了。”游辜雪轻声回应,动了动僵硬的指节, 抬起手来,伸手想要拂开她额上散乱的发丝。
指尖尚未触及,便看到了她周身流转的灵光。
为了助他尽快修复心脉苏醒过来,她这几日几乎未曾合眼, 一息一息地为他渡送生衍之气。
她灵力消耗太过, 就算在睡梦中,都在运转着体内星核, 汲取着天地间游离的灵气, 以补损耗。
游辜雪的手悬停在半空,迟疑片刻, 缓缓放下, 没有干扰她此刻这番玄妙的境界。
这一刻, 慕昭然的确处于一种玄之又玄的放空状态中, 许是因她消耗太过,丹田便犹如干涸的土地, 开始自动寻找水源, 五行星石便围绕着锁星自行运转了起来。
灵气随呼吸吞吐, 流入丹田,润泽干涸的土壤,再从丹田流出, 反哺经脉。
就像她曾经在地心深处看到过的景象——五行之气环绕地核,流入其中,复又流出,循环不息,生化万物。
只不过,人体循环一周,不过十二个时辰,而地核循环一周,却需要一年时间,正对应了人间四季。
如此观之,这天地说不定也是另一种形态的“人”,山是祂之骨,水是祂之脉,四季轮转,是祂的呼吸与吐纳。
慕昭然骤然顿悟,她恍惚脱离了自己这一具渺小的肉身束缚,不再借天地之力,而是成为了天地的一部分。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林夫子曾经授课之时,曾讲述过,地母有三相,一相地煞,二相地衍,最后的三相,原来是自我之相。
晴朗的苍穹忽然轰然一震,滚过一声闷雷。
乌云自天边汇集,层层叠叠,绵延千里,顷刻间覆盖住了整座南荣王城。
天光骤暗,白昼转夜。
街巷间的百姓纷纷探出屋檐,疑惑地仰头望天。
“刚刚不还在出太阳吗?这天怎么突然就变了?”
“少啰嗦!还不赶紧去把衣服收回来!”
“要下暴雨了哟,快点归家哟。”
街上吵吵嚷嚷,人群步履匆匆,都想在暴雨落下之前找个地方避雨,但头顶乌云越来越厚,却始终不曾见雨落下。
人们困惑之余,又有人从屋檐下走上街面,仰头打望,想看个究竟。
下一瞬,刺眼的光芒忽然撕裂云层,一道耀眼的闪电从云层中直劈而下,雷光贯穿天地,随后才听到隆隆的雷声从所有人耳边碾过。
看雷柱劈落的方向,竟是南荣圣殿所在。
电光映照下,圣殿巍峨的轮廓在昏暗天光中一明一灭,天威压顶,罡风呼啸,骇得人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