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出门,文莉君伸手用皮筋把微卷的头发扎了起来。额头上飞起来的波浪卷非常张扬,文莉君用手压了又压,最后拿了两只发夹贴着头皮固定。
袁锦悦劝了半天无果,发现亲妈其实挺固执的,她总是会用一些小手段来对抗她不习惯的事情。
理发师很是生气,顾客毁了他的杰作,可没办法,她已经给钱离开了。
9月30日的早晨,天气有些闷热,云层很厚实。
文莉君穿着西装套裙,松松扎好头发,微卷的发丝垂在脑后。额头上的波浪卷经过两天压服,已经没有当初那么飞扬了。刑满释放,微微卷曲着搭在额头,修饰脸颊,更美了。
获奖人员需要彩排领奖过程,一大早就到了礼堂。工作人员在门口签到处,呼喊清单上的名字。
“文莉君,蜀绣厂的文莉君来了吗?”一个工作人员喊。
“来了!”文莉君走了上去。
工作人员给她发放了一张纸,写着典礼的流程安排和座位分布图,给了她一朵绸缎做的小红花。红花垂着的小纸条写着:技术能手——文莉君。
红花后面还有别针,文莉君低头正把花朵别在胸前,不小心撞在了一个人崭新的西服上。
“啊,抱歉!”文莉君连忙后退道歉,撞到领导就麻烦了。
“莉君?”被撞到的人惊喜莫名,自从文莉君拒绝参加省大的书友会,于哲还以为要交稿才能再见,没想到这么快又碰上了。
“于教授?”文莉君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于哲,特别是他今天的深灰色西装裁剪合身,雪白的衬衣配着一条刺绣领带。“你也是来领奖的?”
于哲早就看见文莉君胸前的红花了:“是,我是被学校推荐的技术能手,上学期我和文化馆合作的蓉城近代史快要成稿了。”
“那恭喜你了!”文莉君也为他高兴。
“省大的于哲来了吗?”工作人员在桌后喊着。
“来了!”于哲笑着对文莉君说。“太好了,我们都获奖了。你等我一块儿进去。”
于哲转身挤进前桌,文莉君只能等着她。等他快速别好花朵,随便扫了一眼座位分布:“轻工系统和文化教育系统的座位是挨着的,我们进去吧。”
文莉君看了一眼座次表,两个人在前后排:“好!”
两个人并肩进去,场内的人不由自主看向他们。于哲满不在乎,一马当先:“在这里!”
先找横排,再找座位。两个人坐下后,文莉君在后面,于哲在前面,错开了两三个座位。
“你好!”“是你啊!”“好久不见!”
来的人越来越多,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
文化教育系统这一排,都是穿着西装衬衣的文化人,他们举手投足优雅大方,和于哲是一类人。
文莉君的身旁陆陆续续坐满了人,纺织工、陶瓷工、面点师……他们穿着工作服,言语气质和前排的人完全不同。她突然觉得西装裙有点紧,脚上的新皮鞋勒住了脚趾头,很不舒服。
就算是排练登场的时候,她跟着前面的人走,也不由自主地盯着自己的鞋面。
等她下台,于哲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得奖了怎么不开心?莉君是不是太紧张了。”
“是,是有点紧张!”文莉君慌乱答应着,回了座位。
观众领导入席,更多的人来来往往,冲淡了她一时的不快。
表彰会正式开始,礼堂内的光线集中在舞台的领导身上,座位区光线暗淡下来。文莉君悄悄抬头,能看见于哲的侧脸被光照亮。他的眼镜在正面的时候,总是遮住他的眼睛,让她看不清他的眼神。
可现在他只露出一个侧脸,轮廓分明的眉骨鼻梁旁,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真的很好看。台上讲了什么,文莉君一句都没听清。
领导致辞结束是节目表演。改革开放后,艺术种类百花齐放,歌舞戏曲杂技热火朝天。颁奖典礼,同时也是全市的文艺汇演,演员们使出一身绝学、尽展芳华。
夹在节目中的是颁奖环节,从后排开始,往前排推进,大家事先排练好的顺序先站在主席台边等候,再登台领奖并下台回座位。整个会场观众、获奖者有条不紊的进行,互不干扰。
轻工系统正好在文化系统的前面,出列排队的时候,舞台上正在演出一段芭蕾舞,聚光灯照在王子和天鹅身上,环境灯几乎全关掉了,两行队列的获奖者只能摸黑前进。
光线昏暗、鞋不合脚,文莉君不小心踩空了台阶。她还没有叫出来,胳膊已经被人扶住了,用力稳住她摇晃的身形。
“这里黑,小心一点。”于哲扶住了她,却并不放手。“前面还有两格台阶。”
反正谁也看不清谁,文莉君突然大胆了一些,拽住了于哲的袖子:“别回头,我跟着你走!”
于哲的眼睛闪了一下,他放开手先走一步:“好!”
两排人摸索着靠在墙边,文莉君自然站在了于哲的旁边:“你的花歪了!”
文莉君下意识就伸手去取下被挤得变形的花朵,重新端正地别在他的胸口。
两个人从没靠得这么近过,于哲屏住呼吸,低头去看她,很专注、很认真,让人的心跳不断加速。
文莉君别上花朵,才发现两个人太近了,她丢下手想后退一步,可后面是另一个获奖者。退无可退,她只能低下头:“好热!”
“对,人太多了!”于哲仰着脖子看远处,这个位置确实很热,他的脸都烧起来了。
还好,没让两个人尴尬太久,舞蹈演员们鱼贯着下台。黑灯瞎火,这群人的胳膊腿当然是撞了不少人,有埋怨声响起。
可文莉君不敢发声,就在刚才,于哲已经用胳膊拉住她,和她交换了位置。现在她贴在墙壁,被护在身后。
作为文科类大学教授的他个子虽高,可单薄瘦削。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他有些强壮,让人心安。
“走,该你们了!”于哲快速和她调转位置,周围的人都没发现。
“好!”文莉君红着脸列队上台,在舞台中央站定。
耀眼的灯光笼罩全身,一个白发模样的老领导把木质奖牌放在她的手上,红色的标题,金色的名字,熠熠生辉。
台下的观众一个看不清脸,报幕员振奋的口号也听不清。奖牌沉甸甸地,都是她曾经经历过的磨难。
她下意识找他,于哲在台下鼓掌,为他高兴。第一组领奖者退后一步,为第二组留出位置。
在她的注视下,他迈着端正的步子上台,站在了她的前面转身,脊背挺得笔直。流程一样,领导一样,奖牌也一样。
接下来获奖者退场,获奖代表发言,很巧的是文莉君和于哲都是各自系统的代表者。
文莉君手持话筒,声音微颤却字字清晰:“很感激市政府给予我的奖励,我作为一个农村出身的绣娘,能获得今天的荣誉,首先要感谢带我入门的杨心老师,给我工作的喜鹊合作社。更要感谢蜀绣厂的韦青老师、何东妹老师、伍红玲老师,还有张厂长、高书记、李主任、周主任……
我最应该感谢的是我的女儿,是她在冬天为我烧暖水壶,夏天给我打蒲扇。最难的时候,我们小组通宵未眠,可看到丝线在布上慢慢 “活” 过来 —— 熊猫的毛会呼吸,荷花的雨露像要滴下来,就觉得什么苦头都值得。
蜀绣不是我一个人的梦。往后,我还想带着更多姐妹,用实际行动把守好老祖宗的手艺,让更多人知道,蜀绣的针脚里,藏着咱们蓉城的魂。”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于哲的眼睛中闪烁着光彩。
他接过话筒说道:“我非常赞成文莉君同志的发言,传统不应该是图书馆里的尘埃,应该是流动的河。在课堂上,我带着学生研究故纸堆,不及我带着他们用脚丈量蓉城,去看这座城市的历史印迹。
近现代史里,多少老祖宗的东西毁于战火,多少老艺人带着手艺离去。但看今日蜀绣厂的创新,看到文莉君同志的新作品,我忽然懂了:保护不是复刻过去,是让传统‘长大’。
毕竟能照亮未来的,从来都是被好好珍藏的过去。不管有多少人以经济利益为重,我将继续带着我的学生们和手艺人亲密合作,保护好我们蓉城的魂!”
两个人的发言之前没有商量过,可此刻却一脉相承。大家从不同的角度解读了蜀绣,解读了传统文化的内涵。大力发展经济,不是要丢掉自己的传统。更别说文化里蕴藏的经济价值。
全场掌声不断,文莉君跟着于哲的脚步一块儿退场。背光处,于哲伸出手:“小心些,脚下有台阶。”
文莉君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准备放上去。
报社记者突然凑近:“两位老师好,我是巴蜀日报的记者,今天的发言太精彩了,待会儿活动结束,请让我们报社做个专访吧!”
抽回手的两个人挠了下整洁的额头:“记者啊,好!”
回到座位后,两个人再也无心看节目了,文莉君时不时就要盯着于哲的脸看,看他专注的神情,看他和旁人窃窃私语。
于哲仿佛感觉到她的目光,回过头,却只能看见她的眼睛盯着舞台。她的脸滚烫,心已经飘走了。
第96章
颁奖典礼在十一点半结束, 日报记者果然在大厅等着两人,把她和于哲带到了采访区。
按照采访顺序,先采访领导, 再采访获奖代表,轮到两人,起码要等半个多小时。
大多数被访者在礼堂旁边的接待室先行休息, 同行的自然三五成群谈天说地。于哲和文莉君找了个沙发坐下。天光大亮,人太多, 两个人避嫌离得挺远。
于哲趁人不注意, 从包里偷偷掏出两样东西,塞进了文莉君手里。“不知道要等多久, 先垫垫!巧克力。”
说完, 他自己剥掉一个金色外皮,丢了一个在嘴里,腮帮子上立刻鼓起一块。
虽然两个人在蜀绣厂经常吃饭讨论,可从没见他吃零食。文莉君一时觉得好笑, 忍不住也拆了一个在嘴里。
两个人就这么靠坐着不说话, 嘴里嚼嚼嚼。又苦又甜,香气扑鼻。
文莉君想起了女儿, 把另一颗巧克力塞进了衣服口袋里。
“别, 我还有。”于哲拍拍随身带的包。“这糖不能放衣服里, 温度高了会化掉, 把你这身……衣服弄脏了。”
“哦!好。”文莉君赶快把巧克力掏出来,拆开包装放进嘴里。嚼着糖的时间, 仿佛就变快了。
半小时后,轮到两个人的采访了。
记者问:“今天在台上听两位的发言,你们是认识的吧!”
“是的, 我曾经在蜀绣厂帮忙做过调研,梳理蜀绣绣谱。”于哲坦然回答。
“那您带了多少学生参与此事呢?”记者悬笔准备写。
于哲愣了一下:“今年做调研的时候是暑假,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学生来帮忙。”
“这样啊,那我问一下文莉君同志,你们怎么想到找于教授参与这个调研项目呢?我记得他是历史学,并不是民俗学的,而且作为他这个级别的专家,很少亲自参与这样的活动。”记者好像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
文莉君有些傻眼,她也不知道啊。“工厂是向轻工局申请的。”
“轻工局找到了文化馆,我正好在文化馆帮忙梳理蓉城近现代史,蜀绣发展史是蓉城历史的一部分。现在讲究产学研一体,他们就派我去了。”于哲赶快接口,还翻出了自己的笔记本。
一个不小心,文莉君看到了一张熊猫刺绣的照片,这是她第一幅商品刺绣,被他买下来带回家。后来这幅绣品摔碎了,她帮忙修补过。
这一切,是缘分吗?
“是这样啊!”记者刷刷刷记着,“那这个蜀绣项目以后会有学生参与吗?就像您在发言中讲到的,要让年轻人也接触传统文化。”
“应该会的吧……”
“那下一个问题……”
走出采访室,广场上的地面已经湿了,不知道何时下起了雨,随风飘来飘去。最后留下的几个人站在屋檐的柱子旁避雨等待。
两个人站在台阶上,远望街上的人打着伞来来往往。文莉君看了于哲一眼,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雨丝吹在脸上,有些凉意。
“刚才记者问你究竟为什么独自来了蜀绣厂呢?你没有正面回答。现在可以告诉我吗?”
望着文莉君淡然的面庞,于哲不由嘲笑自己,果然行动有了痕迹,还不合逻辑,什么都藏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