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宇的大脑里却紧张地蹦出各种猜想。
那只可怜的大鼠正在观察盒里逆时针转圈,迟迟没有躺下休息。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而且,连上信号接收系统,植入电极的神经信号输出,是一片空白。硬件没有故障,那么就是植入出现了问题。
他仔细观察,它的头似乎轻微往右歪斜。难道是植入时右侧出了什么问题?他再触诊一下大鼠颈部肌肉,果然右侧更紧张一些。
转圈、头斜、颈部紧张,那么,大概率是前庭系统被压迫了。
难道真的是他昨天手术不够专注,钻孔或者拆除微驱动器时导致了右侧的机械损伤?现在有水肿压迫?
他按流程呼叫了值班兽医,汇报了自己的推断,兽医视频查看动物状况,也认同他的意见,给出处方:地塞米松,0.1毫克每百克体重,腹腔注射。
他马上配药注射,整晚留下继续观察。早晨,大鼠基本恢复了进食和正常行动,虽然神经信号仍是一片噪音,但起码,看起来一切都在好转。
第32章
梁思宇成功挽救了那只大鼠, 轻微机械损伤、水肿压迫,地塞米松下去,第二天它有了明显好转,在逐渐康复中。
他为此松了一口气, 虽然还是需要写异常报告。
他仔细复盘了手术录像, 提出了可能的原因:钻孔或拆除固定器时用力不够均衡, 右侧受力较多;以及, 这只大鼠的颅骨本来就不对称,右侧略薄一点。
布鲁克教授看了钻洞深度记录和关键步骤的录像片段, 也说了句:“看起来是随机概率问题, 没什么。”
只是可惜, 信号没恢复, 数据恐怕再也无法获取了。
然而, 五天后,那只大鼠再次发生异常,治疗无效。根据动物福利的伦理原则,兽医只能实施了人道终结。
进行标准尸检程序后,梁思宇发现, 右侧固定螺孔周围的脑组织有轻微的撕裂伤和水肿,与之前的推断相符。
可是, 意料之外的, 探针上却带有少量组织纤维和脓液。
即使还未进行病理检查,他就可以推测, 本该被固定好的探针在位移,造成了脑部组织的损伤和感染。
他小心地取样固定,送往病理实验室制作切片,并进行细菌培养。
探针怎么会位移?固定时的轻微用力不均居然导致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他当时分心了?手感出现了问题?
梁思宇顶着一头湿发回了办公室, 一屁股坐下,默默打开手术视频。
他对着画面,反复回忆自己钻孔和分离推进器的手感。可越回忆,越是头疼,似乎觉得哪里都看不出问题,但哪里都不对。
许瑷达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多,终于忍不下去,出去一趟回来,硬塞给他一杯热巧克力:“喝掉这个,喝完我们回家。”
他喝完了,又转回屏幕前:“不行,是我操作失误了,我得找到哪里……”
“Ned,够了。”她直接遮住他的眼睛,“休息一下,好吗?有时候,退一步才能发现问题。你现在需要先放空睡一觉,而不是继续虐待自己的眼睛。”
梁思宇勉强安静了十来秒,深吸气,关掉电脑,跟她一起回家。
十字路口的红灯下,许瑷达侧头扫过副驾,他按着右额,不知在想什么。绿灯亮了,她轻踩油门,他闭上了眼睛。
周三下午,Tense项目例会刚结束,布鲁克教授就叫住了动物手术组的核心成员。
“留一下,我们需要谈谈那只大鼠的事。”他的语气平淡,但房间里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许瑷达出去之前,紧张地看了几眼梁思宇,他微微垂着头,盯着自己手上那份简报,没有注意她。
等其他人离开后,布鲁克教授直接切入正题:“好了,关于昨天那起死亡事件,Ned,我知道最终病理报告还没出来,但你现在有什么看法?”
梁思宇深吸一口气,坐得更直:“根据尸检,死因是机械损伤导致的出血和感染。”
“我应该对此负责。我在发现颅骨不对称的情况下,没有充分评估风险。这是我的疏忽。”
布鲁克教授看向他,目光锐利:“就这些?没有其他可能性?”
“目前看来,是的。”梁思宇简短回答。
会议室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埃文清了清嗓子:“实际上,作为手术督导,我看过两遍手术录像,Ned的操作技术没有明显问题。”他对上导师的目光,“我有个不同的理论。”
大家惊讶地看向他,他俩不是闹崩了吗?埃文怎么突然帮Ned说话?
布鲁克教授手上旋转的铅笔轻轻一顿:“继续。”
埃文取出两个塑料盒:“看这个,”他推向桌子中间,“左边是旧阵列的材料样品,右边是新的。我们都知道,新材料更柔软,生物相容性更好,对吧?”
“但这里有个问题,”他靠在桌上,“它需要更大的力度才能准确牢固,那只大鼠右侧颅骨薄,就容易产生机械损伤。”
另一位博后插入道:“那也不能证明是新材料的问题吧?”
埃文笑了,“我的假设是:新材料更柔软,遇到水肿压迫,更容易产生微小变形,进而引起探针位移。这与手术技术无关,是材料特性的问题。”
房间里的氛围立刻变了,大家互相交换眼神,开始小声讨论。
布鲁克伸手拿过样品,仔细感受了一下,然后递给其他人:“每个人都摸一下,感受一下差异。”
他环视房间,“大家怎么看?还有其他想法吗?”
“水肿组织液可能改变了材料特性,”拉斐尔提出,“也许体外测试没有考虑这种情况。”
“还有地塞米松”,一位助理教授提到,“它的免疫抑制作用让感染更容易发展,这是个连锁反应。”
梁思宇一直沉默不语,他意识到了,自己完全是被情绪主导,以至于一叶障目。
这些都是常见假设,他居然完全没有想到,只顾着自我怀疑,直奔着操作失误的方向去了。
失去了冷静全面的科学思考,这对一个医生、一个研究者,才是更致命的问题。
布鲁克教授轻轻点头:“好的,等病理报告出来,我们和材料组开个联合讨论会。”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定在埃文身上,“埃文,你是手术督导,到时候,你做个报告向大家介绍情况。今天就这样。”
布鲁克教授把梁思宇写的简报推回给他,起身走了。
那上面,有两处划了线,旁边画了个大大的不等号,提醒他,不要对表面现象妄下结论。
梁思宇抬头,埃文正看着他,露出了一个缓慢的微笑,目光里带了点同情。
他闭了下眼,埃文赢了,重新在教授那里赢得了信誉度,赢得很漂亮。而他自己,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许瑷达和科恩坐在茶水间,他们本来约好了,要聊聊高密度sEMG项目的事情。
科恩上周做了初步的电极设计,但看她心不在焉,老往会议室张望,就干脆提议来喝杯咖啡。
“Ada,这不像你啊。”科恩帮她倒好咖啡。在他印象里,Ada一直很沉稳,不像是为这种事情担心的人。
况且,预实验本来就充满不确定性,是为了优化流程而进行的探索。
就算Ned真的失误了,也不算什么问题,讨论修正就好了。布鲁克教授虽然严厉,却不会为正常的科学试错过程责备学生的。
“哪有?”她先是嘴硬,然后又忍不住说了实话,“你也看到了,动物手术前一天,我们吵架了。”
许瑷达也知道自己这么焦虑不合理,但她总觉得不安。
要不是她提前开始做表面肌电,布鲁克教授就不会用猴脑手术的机会来当胡萝卜。
埃文的变化、开发动作轨迹算法、临门一脚失去手术机会、和威尔教授结了梁子,都是这么阴差阳错。
所以这次,她有点不安,害怕又是自己带来了蝴蝶效应。
科恩故作恍然大悟状,上下打量着她:“哦——我明白了。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觉醒了某种神秘的东方力量,可以隔空影响他的大脑皮层,让他手抖?”
“哇哦,Ada,下次你对我不爽的时候,能不能提前通知我一下,我好戴个防护头盔。”他甚至做了个抱头动作。
许瑷达一下被逗笑了,她轻轻摇头,看看眼前的咖啡杯:“我刚才已经使用过了,让你帮我倒咖啡,不是吗?”
科恩喝口咖啡,回到正题:“别操心了,做研究不就是闭着眼睛拦兔子吗?总是扑空,直到我们撞上了一只乌龟。”
也对,谁做实验没绕过弯路、犯过错呢?谁的抽屉里没有一堆发表不了的废弃数据呢?她干嘛这么杞人忧天?
许瑷达笑笑,长长呼出口气,也开始喝咖啡。
科恩却突然想到什么:“等等,不会吧,算法女王,你是不是从来没扑空过?每次都能逮到兔子?”
许瑷达翻个白眼:“我没跑出来的算法绝对比你的废弃材料更多,它们打印出来可以淹没你。”
就在他们斗嘴的时候,走廊传来声音,医学组的短会结束了。
许瑷达迅速走到门口,正遇上布鲁克教授经过,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停下,问了句:“Ada,你最近的算法项目怎么样?”
“呃,还不错,在按计划推进。”她愣了一下。
“很好。”他点点头走了,只留下她在原地疑惑,这是什么意思呢。
不过,她很快也顾不上想这个小插曲了,梁思宇也出来了。
他的表情和举动完全正常,但许瑷达一眼就看出,他眼底没了光,像是有乌云压着。
“Ned,怎么了?教授批评了?你别介意,预实验嘛,总会有运气不好的时候。”她凑过去,边走边小声说。
他脚步不停,迟了几秒才回答:“没有。可能不是我的操作问题……也许吧。”
那这不是个好消息吗?科恩随口问了句:“不是操作问题,难道是新材料出了问题?”
梁思宇立刻停步,盯着他看,那直勾勾的眼神,把科恩都看毛了。
“你说的对,等病理结果吧。”
梁思宇脑子里简直是全屏播放对自己的失望。
每个人都可以轻易想到的事情,为什么就是他没有想到?Ada明明也提醒过他,退后一步,分析原因。
许瑷达没想到他急停,没收住步子,多走了两步,正要退回来,他又突然加快脚步。
她几乎是小跑着才跟上,侧头看到科恩给她打手势,说电话联系。
到了停车场,在车门边,她赶紧拦住他:“我来开车,你状态不对。”
梁思宇攥着车钥匙,他不是状态不对,他是全都不对。他想了想,把钥匙递给她,直接坐到后座。
到家了,他进了浴室,还特意丢下一句:“我想自己待着。”
他烦躁地扯开领子,他第一次想躲开她关心的眼神,甚至想躲得越远越好。
如果她知道,他犯了多么愚蠢的低级错误,恐怕会觉得,他脑子里真的都是稻草。她说不定会怀疑,她怎么会喜欢上一个脑子空空的笨蛋。
许瑷达在客厅来回转圈,只能和科恩发信息。今天留下的都是医学院高年级学生,她不好意思跟不太熟的人打听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