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快速读了那部分, 根本找不到重点,气呼呼地合上书, 躺回床上听音乐。
她告诉自己别想了, 大脑却像个旋转的影院,根本停不下来。
等他睡着, 她忍不住又开始搜索,她早猜到他去见过专业人士,CPTSD应该就是对方给出的建议。
她刚才已经看了DSM-5,现在不妨顺着他的便签条, 去查查ICD-11是什么。
她按下检索,原来是世卫组织的疾病诊断手册,有网页版,她点进去看,发现这本手册条理更清楚,用语也更直白。
可是,她看着CPTSD的定义要点,觉得自己根本不符合。
暴露于难以逃离的酷刑折磨、家庭暴力、童年虐待——放屁!她哪有?完全不沾边!
弥漫性情绪调节问题、坚信自己无价值、维持关系困难、损害其他社会功能——也就半条,八分之一的比例。
除了涉及他的事情,她容易情绪化,其他方面她都好得很。
但是,“创伤事件并不是被记起,而是被体验为此时此刻在此发生。”[注]
她咬着嘴唇,迟疑了。
算了,不纠结了,要不先看看他所谓的自主神经系统失调?如果不符合,不就可以反驳他了吗?
她输入CPTSD、自主神经系统失调这两个关键词,发现居然有不少综述,就挑了一篇高被引论文读下去。
她越看越觉得心惊,那些身体不适,真的都是躯体化症状吗?
不过,有一点她自己也隐隐有感觉,每次和他吵架,就容易头痛。
她甚至想起,上辈子离婚前,她在学校挺好的,但一回家和他说几句话,就老觉得胸口闷,有点呼吸不畅。
倒是不严重,也没影响日常生活,她还以为自己纯粹是心理作用。
“Ada?”梁思宇眯着眼睛,声音含糊。
“啊?”她猛地一颤,手机“啪”地一下砸到了下巴。
她疼得抽了口凉气,又慌慌张张按灭屏幕,他们之间又变成一片漆黑。
“睡不着?”他依旧闭着眼,迷迷糊糊把她揽入怀里。
“没事,睡了睡了。”她贴在他胸口,声音模糊。
他拍两下她的背,似乎又睡去了。
她这才发现,后心潮潮的,睡衣贴在身上,有点难受。
她小心翼翼推开他,起身去浴室简单冲了一下,裹着浴巾出来时,却发现床头灯亮了,他靠在床头,揉着眼睛,似乎想努力清醒过来。
这画面突然和有一年的圣诞假期重合,是2023年,他们离婚前一年,一起回美国,过的最后一个圣诞。
先去加州陪她父母一周,那时候他们还勉强能表演一对“恩爱夫妻”,但是到了纽约,她已经无比厌倦。
在餐桌上,他们聊着琐碎又安全的那种话题,纽约的天气、上周的慈善舞会、明年的美网比赛,一切简直虚伪得可笑。
有天,他和理查德在书房聊天回来,罕见地喝了些酒,几乎醉了,也是这样靠在床头。
她洗澡出来,他突然把她拉到身前,问她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觉得找个同行、留在美国会更开心。
“没有。”她简短回答,偏过头去。
他怎么敢这么问?难道他以为异地那两年她会对其他人有什么额外情感吗?
他难道不清楚,自从遇到他,其他选择就完全不存在了吗?
“真的?你的眼睛不是这样说的。”他带着醉意,强迫她和他对视。
她终于忍不住反击:“最让我后悔的是,你让我觉得陌生!”
她有点不记得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只有个隐约的印象,他试着吻她,可她推开了他,后来他走了。
“Ada?”他看见她回来了,拍了拍床边。
她脚上像长了铅块,再也迈不过去,温热的水汽迅速蒸发,有一部分的她,好像也飘了起来。
她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深深地、几乎是痉挛般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转向了窗边的单人沙发。
“没事,”她的声音比自己想得更平稳,只是尾音有点颤,“我在沙发坐会儿。”
梁思宇掀开被子,迅速起身,却突然停住了,他僵硬地坐着,抓紧床沿,克制自己靠近的冲动,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她右手抓着左臂,指甲深深刺进去,左手抠着沙发的扶手,裹着浴巾的胸口剧烈起伏,肩头还有未擦干的水珠。
“Ada?再拿块浴巾给你吧?”他尽量放柔声音,等待她的确认。
“不,不用了。”她眼睛睁大,脊背前倾,似乎准备随时冲出去。
太明显了,她在害怕“他”。
他没想过卧室的一盏小灯、等她的一个人,也会成为一个触发点。
也许,她儿时因为某件小事,比如不按时上床睡觉,被严厉管教过?言语的羞辱,或者,体罚?
他不敢想,他的女孩到底经历过什么。他心如刀割,但不敢擅自行动。
房间里是难捱的沉默,但他想,不会比她的童年更难捱。
许瑷达慢慢感到一点凉意,身下的天鹅绒沙发柔软温柔,昏黄灯光下,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她,眼里是担忧克制,不是那种她看不懂的痛苦压抑。
好奇怪,他的神情明明很相似的,但她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她站了起来,换了睡衣,钻进被窝里,“睡吧。”
他等了几秒,试着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没动,他关了灯。
失眠的人变成了梁思宇。
几分钟后,他感到她缓缓抽走了手,他听着她窸窸窣窣地在被子里翻身,然后慢慢地安静。
他悄悄睁眼,月光下,她蜷成一小团,背对着他,耳侧绒绒的碎发,像幼鸟的稚羽。
他稍稍挪近一点点,能嗅到她的发香,但不会惊醒飞鸟的梦。
周四一整天,她正常完成实验,安静、高效,似乎昨晚那个惊恐僵硬的女孩只是个幻影。
吃晚饭时,她突然提了一句:“晚上不写算法了,我们去中央公园散散步?”
“啊?好,好啊。”梁思宇呆呆看着她。昨晚她被吓到了,他都做好心理准备,她会有点情绪不佳,可能会躲他两天了。
她慢慢咽下嘴里的西兰花,微微抬头,他在看她。
她再吃两口银鳕鱼,不自在地拨弄一下头发,又悄悄瞥一眼,他还在发呆。
有什么好看的!真以为她是什么病入膏肓的小可怜吗?烦死了!
晚上八点多,炎热如温室大棚的纽约终于凉快了一点。
他们从草莓园进了中央公园,沿着大路往中心喷泉地区走去。
梁思宇刻意走在她侧后方,免得自己不知不觉加速。
他试图听她的呼吸,可她呼吸浅,身边又不断有自行车嗖嗖经过,让这次信号采集变得无比困难。
他干脆注意观察她的肤色,看着她脸颊微红、鼻翼出汗,就拉住她,递上水杯:“喝口水吧?”
“不渴。”她摇头,继续往前,脚步不停。
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收回水杯,恰好一队自行车飞速经过,他就顺势揽住了她的腰。
他们远远看到喷泉时,她脚步停顿了,看向路边的长椅。
他马上说:“我们休息会儿?”
她点点头,坐下了,又忍不住轻声纠正道:“Ned,是我有点累了,你陪我坐一会。”
他递水的手微微一僵,低声道:“没什么区别。”
她握住杯子,再次强调:“我渴了,想喝口水。”
他松了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清晰地说:“谢谢你带了水杯。”
他沉默片刻,盯着脚下的细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Ada,这几周,我带给你很多压力,对不对?”
他意识到了,伴随着所谓的细心照顾,他的焦虑也在一直往外溢出。
“其实还好。”她耸耸肩,“也就昨天和今天比较烦人。我猜,是IST的诊断证实了你的担心,你就更理直气壮,作威作福了。”
被讽刺了,但他反而轻松几分:“真的?之前还好?”
“真的。”她抬眸看他,补上一句,“不过,你要是敢再问第三次,我就严重怀疑,焦虑降低了你的认知能力。”
他忍不住笑了,也轻轻怼了她一下:“傲慢是七宗罪之一,sweetie。”
她点头:“嗯,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更聪明一点,可你显然不这么觉得。我想,这说明,我们都犯了同一宗罪。”
他愣住了,品味一下这句话,只好笑着摇摇头:“现在我承认你更聪明了,Ada。”
她并不脆弱,是他,太过傲慢,不肯承认她自己有足够的力量。
她靠在他肩头:“基于这一前提,那我也愿意承认,有时候你也挺聪明的。”
这个又骄傲又温柔的女孩。他摸着她的头发:“抱歉,我该更信任你的。”
她眼眶有点酸:“事情很复杂,不是你的问题。”
她一开始确实是想敷衍过去,他对她了解很深,能感觉出有点不对劲,也很正常。
实话说,到现在,她也不准备马上去找咨询师,重生的事情绝对不能透露,兜圈子的咨询恐怕也没什么效果,说不定还不如她自学相关知识呢。
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顶:“Ada,我现在还是很担心,我不想吓到你,但是,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害怕哪天你一个人在街上,或者你开车的时候……”
他没能说下去,她感到他在发抖,不由紧紧抱住了他。
胸腔里似乎有一只鸟儿嘶鸣乱撞,几乎要把她的肺撕裂。
“不会的,不会的。Ned,相信我,不会的。”
那只鸟从喉头飞出,“我……我害怕的东西不在外面。”
让她无比痛苦恐惧的,也是能让她无限幸福的那个人。
她不敢再多想,但忍不住埋在他胸口哭了起来。
他收拢手臂,轻轻拍着她的背,眼角也有些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