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听婵定定地望着他,半晌,轻轻将脑袋往他侧颈蹭了蹭,像只不善开口的小动物,用沉默的亲昵代替言语。
两人安静地拥抱了一会儿,夏听婵拎着工具箱重新上楼,陆痕钦开始收拾餐桌,明天是市政分类垃圾回收的日子,收拾好的垃圾今天该拿到回收点了。
从前这些事都是秋姨打理,不知从何时起,啊,想起来了,大概是夏听婵住进来之后,家里的垃圾便都是他亲手处理了。
他甚至开始不肯让别人假手此事,分类,打包,系紧,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引擎声划破夜色,陆痕钦不嫌麻烦地驶向第二个回收点。那里更远,更僻静,路灯泛着昏黄的光,将影子拉得很长。
陆痕钦
下车时,皮鞋碾过一片枯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将垃圾投进回收处,用湿纸巾细细擦净手指,才重新回到车上。
车灯渐远,尾灯的红光在转角处一闪,如同被掐灭的烟头。
没过多久,一道身影走近回收点,橡胶手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弯腰在堆积的垃圾里翻找,很快便摸到了方才那几只黑色垃圾袋,将抽绳口轻轻拽松。
她嘴里咬着支小型电筒照亮袋内,手上用小耙杆细细拨弄着一袋袋搜寻过去,忽然动作一顿,在原地僵立了许久。
好一会儿,她才拿出手机,对着里面的物品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从最底下夹出个用胶布和纸缠得严实的小包。
拆开,几支用过的针剂滚了出来。
电筒熄灭的刹那,夜风卷起一片落叶,轻轻覆盖在重新扎紧的垃圾袋上。远处传来犬吠声,又很快归于沉寂。
第32章
“好久不见,约到您的时间可真难。”
乔蒂笑着侧身迎人,待陆痕钦踏入诊疗室,才轻手带上门。
锁扣“咔嗒”横扣的瞬间,门外“就诊中”的灯便亮了起来,像道无声的屏障,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陆痕钦进门时散漫地扫视了一圈,乔蒂的诊疗室果然和她的行医路数一样,带着种不落俗套的奇特。窗明几净的空间里,物件摆得简洁却不寡淡,随处可见的花木透着生机,长长的绿萝被她沿着墙壁挂出一道弯弯的波浪线,像随手勾勒的笔触。
连谈话的沙发都正对窗户放着,没刻意用灯光营造什么诱导氛围,乍一看像间寻常会客室。
如果不是角落里立着的测量仪和专业设备,几乎要让人忘了这是间心理咨询室。
“请坐。”乔蒂没穿白大褂,只一身素净的灰色休闲运动服,显得格外松弛。
她按了下遥控,窗户下半截缓缓雾化成磨砂,空调风也悄悄降了半度,才在陆痕钦对面落座,姿态自然得像老友会面。
陆痕钦身形颀长挺拔,落座时才发觉那只不规则小茶几隔得太近,长腿没法自然舒展着屈起,只得往身侧尽可能收拢。
乔蒂见微知著,立刻起身,二话不说将小茶几往自己这边拉,一路贴到沙发沿。
她的位置被完全挤占,便索性坐到侧面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翻起诊疗本,动作间带着种过于随意的熟稔。
陆痕钦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方才两人距离尚远所以还没意识到,现在突然拉近了社交距离,乔蒂身上那缕若有若无的洗衣香氛便格外清晰起来。
很淡的海盐味,熟悉得让他心头微沉。
不知道为何,同样的香气出现在别人身上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反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
这当然是不对的,香氛又不是被夏听婵垄断了,只是这种排斥完全出自本能,让他有点控制不住。
“我拿张纸。”乔蒂忽然起身,弯腰时手臂从他面前伸长过去抽纸。
那股熟悉的香气瞬间像是潮水一般扑过来,陆痕钦眉心蹙得更紧,下意识后仰着侧过脸,用手背挡了挡口鼻,一声轻咳带着喷嚏逸了出来。
乔蒂转头看他,将抽纸递到他面前,目光里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
“抱歉。”陆痕钦抽过两张纸按了按鼻尖,他声音冷了几分,起身换到最远的单人位。
阳光从侧面照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一道晦暗不明的阴影,他的语气平淡却疏离:“我对香氛有些过敏。”
乔蒂假装听不懂,她抬手表示歉意:“家里刚换的……哦,您时间宝贵,那我们也不绕弯子,直接说正事吧。”
陆痕钦没接话,只瞥了一眼手心里的纸巾,显然没打算因为这几句客套就放下戒备。
乔蒂从茶几下取出一支银灰色的录音笔,指尖轻点开关,将它工工整整地置于茶几中央。
陆痕钦的瞳孔在触及那支录音笔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缩了缩,两秒后,他的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才将凝在录音笔上的目光缓缓移开。
跟夏听婵同款的录音笔,她工作时从不离手,磨得涂层都掉了些,露出底下发亮的金属色泽。
乔蒂这支显然更加崭新,但即便如此,看到与小婵相关的物品总是会让他短暂失神。
“抱歉,设备有些问题。”乔蒂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她正蹙眉摆弄着按键,指尖在光滑的表面徒劳地滑动。指示灯忽明忽暗,云同步的图标不断闪烁着出错提示。
陆痕钦无声地坐在沙发上,腰背挺直,熨帖的衬衫下摆妥帖地收进西裤,腰间皮带收紧勒出腰线,浑身透着股过度警惕的疏离。
他一直旁观着她徒劳调整,片刻后,才缓缓伸出右手:“给我。”
乔蒂递给他,他的指尖在接过时巧妙地避开了触碰。
到手后陆痕钦将它翻转了半圈简单检视了一下,手指在按键上流利地操作,不过三五秒,他便将恢复正常的录音笔放回茶几,动作轻得像在放置什么危险品。
“好了。”陆痕钦收回手,不着痕迹地在方才用过的纸巾上擦拭了一下。
纯粹是本能反应。
“谢谢陆先生,”乔蒂将录音笔的收音口转向他,语气平稳地抛出第一个问题,“那我们正式开始,听说您这几年常有焦虑症状?比如失眠,寡言,是精神方面压力大吗?”
“都是一些陈年谣言罢了,”陆痕钦淡淡道,“我最近已经不失眠了。”
“啊,那真是太好了,不过我还是想询问一下失眠症状开始的具体时间是?期间有没有发生一些对您个人影响深刻的事,比如——”
“没有。”陆痕钦的眼神立刻冷下来,直接打断道,“乔医生,我并不是第一次接受心理咨询,我以为,专业医师都该懂得避免诱导性提问的原则。”
“好的,那我们聊聊日常生活吧,”乔蒂从善如流地在他面前铺开两张白纸,“听说您家里已经开始重装了?虽然未曾有幸拜访,但上次来时,您庄园里的英式花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觉得有这样审美的人,家里的风格应该也会延续这份雅致。”
她说着,将笔推过去:“能不能画下重装楼层的布局?越详细越好,包括家装细节。”
陆痕钦拿起笔,小指刚搭上纸面,乔蒂却扯住了纸的另一端,笑眯眯地补充:“稍等,陆先生,得麻烦您边画边做几道数学心算。”
陆痕钦偏过头,眉梢微扬,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讥诮:“心理测试还要考多线程处理?”
乔蒂笑着:“只是一些小游戏而已。”
陆痕钦没再应声,笔尖落纸时却没有丝毫犹豫,这对他而言根本不算难事。
这段时间和夏听婵反复琢磨房间布局,那些设计图早已在脑海里刻了千百遍。他从二楼开始画,尤其给小婵准备的几个房间更是行云流水,线条勾勒得熟稔又细致,连飘窗的弧度都分毫不差,仿佛眼前就立着那间盛满心意的屋子。
“635乘以78。”乔蒂突然开口。
笔尖微顿,陆痕钦却很快答出数字,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笔下已经开始细细描摹书房里贴墙书柜的样式,连隔板的层数都记得分明。
“576乘以84,加27.96乘以2.6。”
他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手下稍停,笔尖在墙面处打了个转,改了改墙布的花纹。
昨晚小婵趴在他膝头翻看样品册时又变了决定,当时她手指点过的新花色,他记得清清楚楚。
心算题越来越冗长复杂,他偶尔会停下笔纠正计算结果,指尖在纸面悬停的瞬间,乔蒂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他眼球偶尔轻轻晃动,目光短暂地失
焦,像是在虚空中描摹某个温柔的场景。
但最终,那张布局图还是完美落成,线条流畅,细节周全,每一笔都显着旁人都能看出来的用心和期待。
陆痕钦将钢笔轻轻搁在纸上,手指轻拧了拧手腕,手背上的青筋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面前的白纸被抽走,换成了一张崭新的。
乔蒂在问诊本里提前写下的“双重任务实验”里打了个勾,稍顿,又斜着加上一笔,半对半错。
幻觉叙述往往在认知负荷下出现断裂,可陆痕钦面上瞧不出丝毫破绽,即使在如此高强度的双线负荷下,他的幻觉叙述依然近乎完美。
若不是他笔下偶尔的疏漏,再加上专业仪器检测的指标印证了某些典型反应,单从面谈来看,很难让人察觉他在完成双线程任务时,始终在竭力强化那个本就不存在的世界。
“那我问您个简单的,”乔蒂换了语气,“最近七天的晚餐吃了什么?”
陆痕钦重新执起钢笔,金属笔身在灯光下泛着光。
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松了松,那些饭菜都是他亲手做的,每一顿都清晰得很,没什么难度。
“同时,麻烦您写下当天的纳斯达克收盘指数。”
流畅的笔迹在纸上划过,每写下一天,他的情绪就显而易见地更愉悦一些。
乔蒂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刚才那些外露的反感因为在书写和回忆夏听婵时变得平和从容,好像任何能与她有关的事都能安抚到他,但他又强烈抵抗同样的“标志性”事件或者气味出现在另一个载体上,这种过量的占有欲让他死死地认定了唯一一个人,没有第二种解法。
直到写到第四天,陆痕钦笔下的数字5忽然歪扭成了,涂改后又下意识镜像成了3,只得第三次落笔修正。
乔蒂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细节。
镜像颠倒,典型前额叶皮层过载的表现。
但陆痕钦这一次花费的时间尤其短,看得出来,他对与夏听婵相处的每一天都记得刻骨铭心。
乔蒂接过答卷反复翻看,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挑不出半点逻辑漏洞。
按常理,陆痕钦这种严重的情况早该出现明显的时间线错位,心理医生只需反复求证细节便能戳破逻辑矛盾。
但陆痕钦根本不一样。
他真的在“亲历”每一天,与那个不存在的人共度每一个美好的黄昏。
乔蒂放下纸张,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辛苦了。”
她将诊疗本也合上,嗓音里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休息一下我们再继续吧,刚才都忘了给您倒杯水。”
乔蒂走进里间的小茶水室,直饮水汩汩的声响隐约传来。陆痕钦往沙发背上靠了靠,忽然发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房间里在持续播放白噪音。
可能他对这个并不敏感吧,他在失眠时听了太多各式各类的白噪音,如今只觉漠然,毫无作用。
乔蒂再出来,双手各举着一杯茶水,她转到陆痕钦面前,稍稍屈膝打算将两杯茶摆在各自面前——
背景乐的白噪音里,忽然掺进一丝模糊的女声,呓语一般,陆痕钦原本淡漠的表情瞬间凝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看向天花板。
可茶杯一下子递到他面前,扑面而来的老式陶瓷杯强行吸引了他全部的视线,这居然是霧峰国立大学的纪念物。
陆痕钦的目光急剧收缩,甫一转头,却见乔蒂突然越过他惊讶地看向门外,耳膜里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那模糊不清的女声似乎从门后穿透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