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真的有谁在此刻推门而入。
几乎是本能一般,陆痕钦的手指还触在杯壁上,头却难以自控地转向门口:
是小婵——
紧闭的大门,纹丝不动。
“啊!”
乔蒂惊呼一声,陆痕钦还未来得及转回脸,手中的杯子忽然一滑,他下意识去捞,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陶瓷杯“哐当”落地,碎成一地裂片。
生理记忆比大脑反应更快,陆痕钦猛地蹲下身,伸手就去捡那些碎片。
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绷紧,泛出近乎病态的苍白,指节青筋嶙峋暴起,手指瞬间因为粗暴的动作而割伤,在莹白的瓷片间晕开鲜红。
一地碎片好像破碎的梦境,出血后他反而捡得越来越急,动作带着某种近乎自残的狠戾,直到乔蒂伸手来拦,陆痕钦才堪堪停下动作,微颤的手指在手心攒起的碎片上拨弄了两下:
釉色不对,侧面也没有熟悉的校徽,不是那一个。
陆痕钦定定地瞧了许久。
半晌,他敛下所有失态的情绪,一言不发地直起身,将手中的碎片朝着茶几上“哗啦啦”一抛,桌面上顿时一片狼藉。
他也不管,俯身抽了数张纸巾用力按在指尖。
不是团住,是隔着纸巾狠力挤压自虐,那些纸巾很快被血渗透蔓延,陆痕钦垂着眼,脸上半点疼痛的表情都没有,看起来冷漠又疏离。
他重新坐回沙发,鞋底不小心踩住一枚碎片,他反而轻微碾了碾没松开,就这么冷眼看着乔蒂蹲在地上将剩下残局收拾完。
乔蒂拢着手心里的碎片正要起身,陆痕钦鞋尖一抬,将踩在脚底的那枚碎片踢向她。
沾了茶水的地面光滑如镜,碎片在上面滑出一道弧线,“叮”地撞在茶几腿上,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乔蒂看过来。
陆痕钦眼皮半耷着,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还有什么要问的?”
僵持了几秒,乔蒂默默将碎片悉数扔进垃圾桶。
啊……患者完全生气了。
第33章
虽说陆痕钦周身的低气压已明显昭示着怒意,但乔蒂却很快敛了神色。
作为心理医生,这种场面早已是家常便饭,换个角度而言,让患者产生情绪波动,本就是突破心理防线的关键一步。
尤其对陆痕钦这种将心门焊死的人,更是如此。
后续的提问中,陆痕钦始终反应淡淡的,眉峰微蹙,眼底带着几分冷淡,明显懒得应付。
乔蒂将手中的问诊本轻轻搁在一旁,语气平稳:“陆先生,说实话,或许我有些操之过急,但请您相信我的专业。您有没有想过,偶尔看不到您爱人,这件事本身,可能才是不正常的?”
陆痕钦的表情在提到“爱人”两个字后终于有了丝微澜。他抬眼,目光凌厉又尖锐,带着几分危险的审视,就这么一瞬不瞬地锁着她。
乔蒂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只将注射用过的阿托品小瓶轻轻放在茶几上,声音放得更缓:“您的爱人,很爱您。”
“是她拜托我的。”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连呼吸都带着滞涩感。
陆痕钦的薄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几下,右手拇指无意识地在指节处摩挲,直到将那一小块皮肤揉搓得发红。
那里本该戴着一枚戒指,是他今天来之前特意摘掉的。
乔蒂:“阿托品的效用没那么神奇,它只是普通的农药解毒剂,所谓的副作用并非靶向精准,怎么可能每一次都准时起效,让您一注射就能看到她?”
陆痕钦依旧一言不发,只是眼底的情绪翻涌得愈发厉害,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接手过的患者里,有把枕边人看作一扇紧闭大门的,有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总怀疑家人要加害自己的……您难道从没怀疑过,夏听婵其实一直和您在同一个屋檐下,只是您病了,所以有时候才看不到她吗?”
陆痕钦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周身的凉气在听到“夏听婵”三个字时骤然收敛了几分。这是乔蒂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名字,而他没有动怒发作。
“您真的不愿意提起夏听婵吗?我们回忆一下,刚才您填写的那份评定表里谈到,喜欢的户外运动是骑马,当时佩戴的检测仪器显示瞳孔扩张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不少,回答也慢了两秒。”
乔蒂语气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引导:“允许我做个猜测,您说马术时,那两秒里……啊正如现在,您的指尖无意识蜷了下,呼吸都轻了些,是和她有关的好光景,对吗?”
陆痕钦指尖微顿,沉默像无声的潮水漫上来,漫过他紧抿的唇线,却压不住眼底那点稀薄的颤影。
陆文成确实对金斯利院
长朴文元的马术赞不绝口,而那时候,陆痕钦的训练课才刚上到第36鞍时。
那天阳光正好,宰荣浩那群家伙听说他得到了一份定制的名贵马鞍,不请自来说要“开开眼”。
本来来就来了,反正那天他刚好跟另一位训练生在打赌比试跨越障碍,根本不打算搭理这群损友。
但问题是,他们把夏听婵也带来了。
真是见鬼,这群弱智好像看不懂空气一样,他要是赌输了跨越障碍失败了从马背上摔下来,然后被夏听婵看到,觉得他逊毙了怎么办?
“啧。”陆痕钦握着缰绳的手指频频收紧,马靴烦躁地踢了踢沙地。
他女朋友要是跑了,这群弱智一个都别想脱身,他一定把人掼进马饲料里搅和搅和变成有机营养餐。
上马训练后,陆痕钦也总忍不住用余光追着那个身影。夏听婵今天穿了一身休闲服,宽松的卫衣帽子是明黄色的,大概是怕晒,所以将帽子掀起戴在脑袋上,好像上学路上排队穿过马路的小学生。
可爱死了。
陆痕钦心不在焉地完成老师布置的练习,看到她在栅栏外踮着脚看围场里踱步的纯血马,帽檐投下的阴影衬得她下巴尖尖。
她趁机摸了摸马脖子,得逞后一下子乐了。
她一笑陆痕钦也控制不住地跟着弯起唇角,几秒后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咳嗽一声,不知道是第几次抬手,在教练杀人的目光下镇定自若地要求休息。
被同意后,陆痕钦立刻勒住马缰到了场边,他对那群嬉皮笑脸的哥们儿视若无睹,只专注地望着夏听婵,声音都放软了几分:“我房间里有刚到的最新话漫画。”
夏听婵点点头,眼里映着他的影子:“等你结束了一起看。”
他抿了抿唇,又找话:“影音室新装了杜比全景声,现在去选部恐怖片?空调开得很足,今天室外好热。”
她伸手把卫衣帽子的边缘往上翻了翻,露出亮晶晶的眼睛:“还好呀,不算热。”
怎么办啊……陆痕钦有点急,索性俯身,几乎贴着马脖子跟她小声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哄:“今天家里请了蓝带的甜点师,费南雪做得特别好,冰箱里还有维多利亚冰淇淋,你再不去吃,旁边这群饿死鬼就要抢光了。”
白昊英立刻炸毛:“说谁饿死鬼呢?”
宰荣浩仗着陆痕钦在马上出不来,故意凑到夏听婵身后假装跟她贴贴刺激这个老婆奴,捏着嗓子学他:“不~吃~就被吃~完~了~”
陆痕钦臭着脸将夏听婵往旁边拉了拉,与这群弱智保持了点距离,免得一眼扫过来一群贱人里面出现一个小黄帽容易让他精神分裂。
夏听婵由着他拉拉扯扯地捣鼓,她根本不在意别人的起哄,说:“吃完了也没关系,我本来就只是来找你的。”
宰荣浩的浪笑瞬间卡壳,怒骂一声:“靠。”
陆痕钦的耳尖因为她霎那间烧得通红,明显被这句话哄得爽到不知东西南北了,他抿了下嘴唇还是忍不住,最后别过脸强行逼自己远眺,看远处山峦的轮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
“宝宝……”他声音发紧,“其实你在这里我……”
缰绳在掌心勒出深痕,真心话在舌尖滚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变成了:“我就不想练了,可教练今天逮着我不让我逃课。”
沉默在两人之间漫了几秒。
夏听婵忽然开口,直白地戳破他:“陆痕钦,你一直不想我看你跟别人比马术,是不是怕在我面前输了丢脸啊?”
她永远都是这么直。
陆痕钦一点办法都没有,低声“嗯”了一声,手套上的银扣硌得掌心发疼。
温热的风掠过马场,掀起一阵沙沙的浪。马儿小步踢踏,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
下一秒,清亮的声音划破燥热的空气。
“有什么关系?”毫不遮掩的音量,如她一样坦坦荡荡,足够让所有人都听见,“难道你输了我就不喜欢你了吗?”
阮成礼:“艹。”
白昊英:“艹。”
宰荣浩双手抱头像只尖叫鸡:“艹啊啊啊啊啊!”
陆痕钦心跳如擂鼓,垂着眼死死攥着缰绳,指节都泛了白,像是在拼命克制才没不管不顾翻身下马冲过去。
风里仿佛都带着甜意,吹得他浑身发烫,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像是千万只蝴蝶同时振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猛地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干脆利落地回到了场地中央。
这场比试是他发挥最超常的一次。
教练在马背上大力为他鼓掌叫好,栅栏外一群死党疯狂吹口哨,可他耳中只剩猎猎风声,眼里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一夹马腹径直奔到她面前,猛地收住缰绳。
他第一次做成功了标准的屈膝礼,马儿驮着他在她面前半跪下去,他一把摘掉了头上的护具扔在地上,意气风发地弯下腰,隔着栅栏捧住她的脸颊亲吻了她。
夏听婵笑眯眯地看着他,少年带着汗水和阳光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唇齿间还残留着薄荷糖的清凉。她摸了摸他的脸颊,发现他额头居然出了一点薄汗,于是更加理直气壮地把手指上的汗明晃晃地擦在他衣服上。
陆痕钦嘴角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住,他捉住她的手,在她汗津津的指尖上也亲了亲。
耳边那群孤寡老人还在鬼叫:
“受不了了,现在就把这小子的游戏卡带都搬空,冰箱也掏空。”
“得意死了吧狗崽子,尾巴摇得比马都高,你滚下去当马,让它骑着你跑两圈算了。”
人这辈子总有些片段会变成锚点,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能一秒跌回这个时间轴,记得自己此生唯一爱着的女孩子在阳光下大声说喜欢,记得最好的兄弟团在旁边起哄的喧闹,记得马背上这个带着风与汗的吻。
诊疗室的空气凝滞了许久。
陆痕钦始终维持着静止的姿态。
乔蒂没有打破这片寂静,她看着他的瞳孔小幅度缓慢游移,像在丈量那些被时光封存的记忆。
“很重要。”陆痕突然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果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本插画书,那我这一本里所有有色彩的图画都与她有关。”
他终于愿意开口谈论夏听婵了。
乔蒂握着诊疗本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了松,她继续问:“那最近一次骑马的回忆,和你刚才想起的那一段,哪一段更让你觉得开心?”
穿透树叶漏进的光斑在地板上微微颤动,陆痕钦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是蝴蝶垂死的翅膀。
这个反应有一点点奇怪。
“你们会吵架吗?”乔蒂忽然换了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