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他答得极快,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你们最后一次吵架是什么时候?”
“我说了,我们从来不吵架。”陆痕钦的语气异常执拗。
“陆先生,”乔蒂放柔了声音,眼神却锐利如刀,“每一对真正相爱的情侣,都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吵架并不可怕。”
她顿了顿,观察着他微变的神色,继续说道:“你是害怕吵架本身带来的伤害,还是……害怕一旦争吵,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好?再也没有机会对她说声对不起?甚至……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她了?”
“唰”地一下,陆痕钦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死死地盯着乔蒂。
“好吧我们不谈论吵架了,”乔蒂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她接着道,“但你要知道,药物副作用会让大脑皮层更敏感,把情绪放大无数倍。如果你害怕吵架,早日停药才是正确的。”
“你懂什么。”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像结了层薄冰。
“我是说,就算停了药,你也能见到她。”乔蒂耐心地解释,“只是要熬过中间那段空白期,别太急着用阿托品催化自己,其实你本来就能见到她,和从前一样,根本不需要靠药。”
她顿了顿,看着他紧绷的侧脸:“但滥用药物会让你性格越来越偏执古怪,长久下去……你确定,她还会像从前那样喜欢吗?”
陆痕钦正要开口反驳,乔蒂却郑重打断:“你真的确定?”
他猛地僵在那里,忽然想起夏听婵最开始与他重逢时与别人碎碎念的【以前还是挺意气风发挺阳光的……现在阴冷话少,配上他那张秾丽的脸鬼气森森的……好不习惯……】,于是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顿住。
过了好一会儿,陆痕钦才缓缓抿紧了唇,重新归于沉默,只是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起来。
“试着相信我一次。”乔蒂按下结束铃,“今天的面诊就到这里。我不会给你开药,等你发现停了阿托品也能见到她,我们再谈下一步。”
五分钟后,诊室门外“就诊中”的灯暗了下去。陆痕钦的身影在门框里停了停,才转身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乔蒂坐在沙发上,钢笔在问诊记录上最后添了几句,才放下笔长长叹了口气。
她向后仰靠在沙发背上,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拨通了白昊英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起,白昊英的声音带着急不可耐:“怎么样?”
乔蒂的目光落在方才的记录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纸页边缘:“确诊了,妄想性哀伤伴自杀风险。”
她的声音带着专业性的冷静:“陆的情况更为严重,他能详尽描述夏每一天的衣着、作息甚至对话细节,这种程度的具象化已经进入妄想障碍后期。”
“不是单纯的药物滥用?”白昊英的声音陡然提高。
“药物只是表象。”乔蒂的指尖停在记录本的某一行,“他正在系统性地自我剥夺——减少饮食、睡眠,用药物麻痹感官,这些都是构建妄想世界的砖石。”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最麻烦的是,他现在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虚构的日常生活中,与夏一起做饭、聊天、看电影……我的判断是,他已经快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了。”
简直晴天霹雳,白昊英紧张道:“那怎么办?需要强制住院吗?用药……阿立哌唑调节神经兴奋度减少妄想,舍曲林抗抑郁稳定情绪?”
“不妥。”乔蒂把摊开的就诊本往面前推了推,“常规治疗只适用于愿意配合、且对逝去的人没有强烈‘团聚’执念的患者,陆不一样。”
她顿了顿,语气更沉:“你别忘了,他有很强烈的自残和自杀倾向。如果用药物强行镇定,让他长时间‘见不到’夏,他很可能会……他之前的那些手术史,都在证明这是极高危的情况。”
白昊英抓着头发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深深的无力:“都多少年了啊……三四年了……我以为他放下了,结果他居然更严重了……”
“所以才更危险。”乔蒂的目光落在记录的最后一行,“这种经年累月却仍保持如此强度的情感依附极为罕见。更复杂的是,我怀疑他们的感情底色并非纯粹的爱恋,还掺杂着矛盾与执念。”
她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痕迹:“这种前提下,夏的突然离世切断了所有化解的可能,而陆的偏执型人格特质将这个未完成的故事永远定格在了最痛苦的瞬间。”
诊室的灯光在记录本上投下细密的光斑,乔蒂说:“常规治疗里的‘替代’‘代偿’方法,都会引发他强烈的排斥反应。我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病症,更是一座他用执念筑起的墓碑。”
白昊英提气又叹气,正要说话,乔蒂忽然语气悲悯地说了一句:
“他的世界里,现在只有很少的人。”
听筒那边一下子陷入死寂。
“他的世界从很早就开始不断坍缩,”乔蒂说,“现在能进入那个结界的人,可能已经没有了。”
良久,白昊英的叹气声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失真感。
“所以现在的情况非常复杂,我们站在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乔蒂将纸张翻来翻去,“强行治疗等于要他亲手杀死夏第二次,但放任不管……”
她的笔尖悬停在“精神分裂症”的诊断结论上方:“精神分裂是必然结局,他身边又没有监护人,到时候只能按精神卫生法申请强制医疗,他就得一辈子困在医院里。”
诊室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乔蒂揉了揉眉心:“最麻烦的是,除了这个执念,他在其他方面都清醒得可怕,就像……”
她停顿片刻,寻找着最贴切的比喻:“一个自愿走进玻璃牢房的囚徒,钥匙就握在他自己手里。”
“因为太棘手,我今天甚至违规了……”乔蒂扶着额头叹气,“本该严禁辅助患者证实幻想,可陆根本不信别人。为了让他能听进去一点,我只能把夏搬出来,顺着他说,简直是饮鸩止渴。现在首要的,是让他先停药,并且能稍微信我一点点。”
“那停药了,他幻觉消失了怎么办?”白昊英也左右为难,“他不会寻死吧?”
“药物早就是安慰剂了。”乔蒂说,“他的大脑已经完成了残忍的自我欺骗。阿托品?那不过是个心理开关。”
钢笔在“药物依赖”四个字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她说:“他一定是多次遇到‘幻觉’消失的情况,每一次都把他逼得越来越恐慌,所以对药物深信不疑,即使根源其实在大脑本身,但他还是在定期使用药物,注射的瞬间就像按下播放键,让幻影继续上演。”
“如果只是单纯的药物问题,大可以把他关到专业医院里并没收尖锐危险物品,断了他自杀的可能就行,虽然不人道,但有效,况且阿托品又不是什么成瘾性药物。但现在的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那支阿托品空瓶,语气怜悯,“是用自己的神经突触,一砖一瓦地重建了整个天堂,你拆了它,就是让他去死。”
“我明白了,乔蒂,辛苦你了。”白昊英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感激,“陆痕钦这边,我会盯紧的。”
“嗯。”乔蒂应了一声,语气沉稳,“我的治疗方案是,这种事急不得,先戒断药物依赖,让时间慢慢稀释这份执念,同时维系住医患关系,为后续治疗铺路。”
“只有当他不再这样……”她顿了顿,寻找着最恰当的词语,“这样疯狂地爱着她时,才有走出来的可能。”
“在那之前——”乔蒂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每个字都像被冰水浸过,她再三严肃禁令,“绝对、绝对不能贸然打破他的幻想,明白吗?”
第34章
陆痕钦从诊室回来后便取消了原本去公司的日程,直接驱车回到家中。
夏听婵正像个小神仙一样躺在被子里补午觉,只隐约听见房门被人匆匆推开,急促的脚步声在看清她的瞬间蓦地放轻了。
他就那样静立在床边,目光胶在她脸上看了许久,才俯身下来。
床垫微微下陷,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在耳畔倏地放大。
他俯身时鼻尖堪堪停在她发间三厘米处,又克制地拉开距离,如此反复数次,最后轻轻地压住了她的头发。
她无意识地晃了晃脑袋,发丝微动的瞬间,他的呼吸再次靠近,温热的气息像羽毛般簌簌洒在耳际,片刻后,那轻柔的触碰又落了下来。
这一次,他将脸完全埋进她的发间,又缓又重地深呼吸着,尽力让她身上的气息涌入鼻腔。
不一样的,不是单纯的洗衣香氛,她就是不一样的。
“唔……”夏听婵在睡梦中蹙眉,无意识地用手肘顶了顶他,让他把脸从她头发里抬起来……不是,吸猫呢哥?
陆痕钦显然能察觉到她快要被闹醒了,往常这时候他早就退开了,可今天却变本加厉地掀开被角,带着薄茧的指腹顺着她的小臂一路摩挲,最终紧紧环住她的腰肢。
他的心跳透过相贴的脊背传来,又快又重,像匹失控的野马。夏听婵在半梦半醒间被他按进怀里,听见衬衫扣子硌在棉质睡衣上发出细微的响动。
这之后他就不动了,像是沉默的枯木一样用枝条缠绕着她,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你要喜欢我,宝宝。”
这句耳语轻得像羽毛坠落,他像在念一句温柔的咒语,将这句话颠来倒去地说了好多遍,直到乔蒂那句“你确定一直服药后她还会喜欢你”带来的尖锐刺痛被肌肤相贴的体温熨平,他才稍稍松开箍紧的手臂,却仍保持着将人圈在怀里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午后的阳光悄悄移动,光斑游走过夏听婵安睡的侧脸,
最终落在陆痕钦青筋微显的手背上。
那里还残留着诊疗椅扶手的压痕,此时正牢牢攥着女孩的一缕头发,仿佛这是系住现实的唯一缆绳。
一觉睡醒,已经是黄昏后。
陆痕钦习惯性地将手臂往身侧探去,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冷的被褥。
他混沌的意识瞬间被惊醒,猛地转头望去,只剩一件微皱的睡衣凌乱地散落在床单上。
他下意识攥住那层柔软的布料,心脏像是也被狠狠攥了一记,过长的午觉带来的荒芜感一下子席卷全身。
他当机立断便掀开被子下了床。
无边无际的焦虑感再次吞没了他,他上上下下将房子翻了个底朝天,又出门在花园里寻了几遍,暮色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在空荡荡的庄园里来回游荡。
不该睡觉的。
不该睡觉的。
是他太放松了,以为这样平凡温馨的好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陆痕钦掉头快步冲回卧室,一把拉开冰箱门,冷气扑面而来。
他抓起那支光滑冰冷的阿托品,指尖死死地捏住药瓶。瓶身的寒意瞬间穿透掌心,渗进滚烫的血管里。
玻璃瓶在收紧的指节间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他的脑海里却不断回响着夏听婵说他变得鬼气森森的话语。
他变得阴冷难缠不讨人喜欢这一点并不能阻止他用药,但她或许会对他避而远之这个可能性却可以。
陆痕钦一只手撑着冰箱门,另一只手仍像攥着救命稻草般死死捏着药瓶,缓慢地将药瓶抵住心口的位置。
他乞求般闭上眼挣扎了许久。
低温灼烧般的痛感从掌心蔓延到眼眶,恍惚间他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在瓶身上凝结又消散。
他忍了又忍,指尖早已不受控制地发颤,把药瓶放回隔层的动作抖得厉害,最后“咚”一声重重磕在隔板上。
冰箱门被重新关上,陆痕钦半跪在地上,反反复复地跟自己说,是眼睛欺骗了他,小婵明明在的,只是他忽略了她。
最优秀的心理医生都这么告诉他了。
陆痕钦一只手撑在地上稳住身形,另一只手覆上脸,指腹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压下那阵眩晕。
听说人死之前,最后消失的是听觉。
如果连五感都在联手欺骗他,那他最后的指望,或许就只剩下听觉了。他屏住呼吸,试图从死寂里捕捉一丝属于她的声响,哪怕只是一声呼吸,也好。
静默片刻,陆痕钦起身回到楼下,将全屋的电闸完全拉断,整栋别墅在“咔”的一声响中瞬间陷入黑暗。
他站在浓墨般的黑暗里,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空荡的客厅回荡。
指尖触到冰凉的墙面,他开始像盲人般摸索前行。
视觉被剥夺后,寻找变得格外艰难,同一个房间需要花上三倍的时间才能摸遍每个角落,但听觉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他死死屏住呼吸,极力让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全神贯注地捕捉着周遭可能存在的、哪怕最细微的动静。
这房子本是空旷的,自从她住进来才添了许多。陆痕钦在寂静里捕捉声响,却总被自己磕碰到家具的沉闷撞击声打断,那声音在黑暗里格外突兀,像在嘲笑他的狼狈。
某种悬浮的解离状态又开始缠上他,黑暗里的摸索让他持续有一种在深海里溺水的窒息感,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因为缺氧而产生眩晕,灵魂漂浮到空中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在房子里跌跌撞撞地寻找本该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爱人。
只有痛感能偶尔拉回一点神志,陆痕钦到后面甚至会故意用身体关节去撞去试探,以证明他此刻是清醒的。
两人的房间被他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重装打通的书房里还堆着些板材,中间的梯子斜立着,像要通往虚无的天上去。
陆痕钦扶着冷硬的钢梯,无声抬头往上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