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一段片段好像从整本记忆书里抽走了,留下一小沓空间。等陆痕钦缓过神来,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地板上。
他将手从梯子上松开,却感觉到自己手上有些黏稠,金属的腥冷味一阵阵地散开。
不适感裹住他的每一根手指,他快步走向浴室拧开龙头冲手。
可那滑腻感像生在了皮肤上,怎么也洗不掉。陆痕钦索性胡乱拽过擦手巾,将手掌直接紧紧缠住。
再抬手时,手指不小心掠过一块完全干燥的毛巾,他顿时像是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愣在原地。
手上的水珠像是永远不会干了,一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他将干燥的毛巾取下来低头嗅了嗅,上面只留下很浅淡的香气,好像黎明前的雾气,太阳一出来就会消散。
陆痕钦的脸色苍白至极,他将毛巾放进脸盆里,又朝着里面挤了数泵沐浴露,水“哗啦啦”地冲着,溢出来的泡沫沿着脸盆边缘往下淌。
这样还是不够。
他疾步折回卧室,到了床边,几乎是凭着本能往被褥中间一抓,精准地捞起了夏听婵的睡衣。
不知是错觉还是心太慌,那上面属于她的气息,似乎淡了许多。
陆痕钦僵在原地片刻,捏着睡衣转身走向她的衣帽间。
衣帽间的门被猛地推开。
骨节分明的手掌横扫过衣架,“哗啦啦”往旁边一推,把挂着的衣物一股脑全取了下来,就连衣柜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也被他胡乱抽走了一半。
他粗暴地将她的衣物揽进怀中,有几件衣物的吊牌甚至还未拆封,在混乱中簌簌飘落,他也不管,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拿到洗衣房。
衣物被机械地塞进三台滚筒洗衣机,他将海盐香氛的洗衣液瓶盖一瓶瓶拧开,浓稠的液体像眼泪般倾泻而下,在筒芯里积成小小的湖泊。
洗衣机“叮”地一声启动,陆痕钦随手将空瓶丢在一边,面朝运转的机器往后退了两步。
脚边碰到更多空瓶,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咚”地四散倒落,在寂静里敲出一片破碎的响。
他一直退到洗衣房的玻璃墙边,脊背重重地贴了上去。白日里被太阳晒过的余温早已散尽,玻璃又变回了冰冷的无机物,硌得他后背发僵。
他缓缓滑坐到地上,就那么无声地望着洗衣机里翻滚的衣物,像望着一场抓不住的梦。
空气里渐渐漫开浓烈的香氛气息,在四面封闭的玻璃房里越积越浓,几乎要将人溺毙。
陆痕钦背靠着玻璃墙坐着,直到往前支着的腿边忽然沾上了湿意。
他茫然地收了收腿,才发现洗衣液倒得太多,泡沫正从洗涤剂盒里反向溢出来,在地上蜿蜒出长长的一道痕迹,像一条失去温度的蛇,无声地蜷缩着。
他就这么一直等到衣物全都洗好,才起身抱回房间。
衣服虽经甩干,却还带着潮气,他却没力气再等烘干了,这么久的煎熬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精力。他觉得自己像只濒死的狗,在临界点到来前,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给自己寻一块预先挖好的墓地。
陆痕钦摸黑将衣服一件件挂回衣架,好奇妙,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做这些事时却根本不用过脑子,指尖一碰,就清楚知道手下是哪件衣服,似乎这种事情已经做了成百上千次,像是吃饭喝水一样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
潮湿的衣服被一一挂好、叠妥,他又用手指横向拨弄了一下,衣摆轻轻晃动,像是灵堂里被风吹起来的白色灵幡一般。
这衣柜,也像一口立起来的棺材。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哑得像蒙了层灰:“原来是用来装我的啊……”
他欣然将自己关进去,前后左右都是散发着令人安心气息的潮湿
衣物,好像再一次回到了与夏听婵一起的那片海边,天上淅淅沥沥下着雨,他们两个人躲在一件单薄的外套下,什么都挡不住。
他就这么安静地待着,一动不动,像在等一场缓慢的活埋。仿佛这周遭的空气、光线,甚至时间,都会一点点将他吞噬,而他心甘情愿地等着被这份与她相关的念想彻底覆盖。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突兀地在空气中响起,面前的柜门忽然被人一把拉开。
月亮正悬在夜空,清辉漫进来,将他陷在黑暗里的脸一点点照亮。
海风吹进来了。
陆痕钦靠在衣柜板上,仰起脸,月光轻轻刺进眼里,生理性的涩意瞬间漫上来,眼前竟有些模糊。
横杆上的衣物下摆又滴下一滴水,顺着他的眼尾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陆痕钦,怎么办啊?”夏听婵的声音带着点懊恼的犹豫,“我以为我能行,结果把书房的吊灯拆坏了,整个灯都掉下来了。”
陆痕钦抬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缠在左手的毛巾因为手指卸了劲而散开。
他缓缓蜷起手指,在掌心那片滑腻处用力按下去。
尖锐的疼痛再次袭来,可眼前的人依旧那么清晰。
他牵起嘴角,不到半秒钟又掉下去,眼眶里的涩意越来越强烈,他却不敢眨眼,怕自己发病的大脑再一次欺骗他。
夏听婵见他一动不动,手撩开挡在他面前的衣服想凑近看,指尖刚碰到他,忽然发现自己那件需要干洗的大衣居然也沾了水汽,脑子一下子宕机了:“我衣服怎么回事——”
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攥住,陆痕钦用力将她往身前一扯,借着她的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
她的手来不及张开,几乎是半握成拳的状态,这一下结结实实地落在他侧脸,瞬间浮起一片红。
陆痕钦被打得侧过脸,阴影将轮廓描摹得愈发深邃,他僵了几秒,忽然喘了口气,下一秒便蓦地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呼吸变得上气不接下气,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是老天可怜我,”他的喉结反复滚动,眼泪平静地簌簌流下来,“是老天可怜我。”
月光下他的侧脸红得浓稠冶艳,夏听婵看清后后背一炸,疾言厉色道:“陆痕钦你在流血?!”
话音未落,她忽然被一股力道拽进衣柜。狭窄的空间里两人几乎贴在一起,大概是怕有人打扰,陆痕钦甚至用腿勾了下柜门关上,然后不由分说地紧紧抱住她,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
夏听婵心里着急,忙不迭地翻出他的手心抚过,果然被毛巾缠住的掌心里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碎玻璃割伤的,还在渗着血。
她的动作一下子顿住,落在他伤口上的手指放得极轻,仿佛怕碰碎了他。
“陆痕钦你干嘛啊……”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说的却是:“夏听婵,我下一次一定会更早找到你的,我生病了,我会治好的,我只是偶尔才会看不到你,你别不要我。”
“陆痕钦,”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泛酸的鼻腔,扣住他的手指轻声说,“你要好好的好不好?”
“你要长命百岁。”
“不对。”
黑暗中,他固执纠正道:“夏听婵,是我们都要好好的。”
“我们要白头偕老。”
第35章
陆痕钦今晚的心情异常美妙。
虽然过程大起大落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但一个故事过程再曲折,只要结局是美好的,那就是个美满的好故事。
更重要的是……原来受伤的好处有这么多,小婵一紧张他,他就浑身止不住地冒泡,骨头发酥,满脑子都是“她好爱我”这四个字。
仔细想想,上一次大吵一架后也是他灌了农药下去她才冷着脸来病房找他,果然小婵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衣柜里的时光像是被拉得很长,如果不是夏听婵最后撂下狠话,说他再敢拿伤口不当回事,就让他再也找不到她,陆痕钦被这话精准戳中软肋,这才指东打东指西打西乖乖挪到洗手间用碘酒处理伤口。
房子里的电闸被重新拉起,他今晚大概看什么都顺眼,觉得自己手上被玻璃割出来的血也红得格外潋滟。
倒碘酒前,那股子愉悦实在按捺不住,他鬼使神差地用指尖蘸了血,在镜子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
想了想,又拿起夏听婵的口红,用棉签沾了点,在旁边画了个紧贴着的爱心。
画完那两颗心,陆痕钦一瞬不瞬地盯着镜子看了许久都没有挪开眼。
他的眼皮仿佛在克制什么似的薄薄地压下来,睫毛因为兴奋而小幅度地颤动着,几分钟后,他屏住呼吸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镜面上的痕迹,而后才缓慢地舒了口气,眼尾一点点挑起来,明显是爽到了。
简直像是结婚证标准拍照格式一样。
他把口红仔仔细细拧回原位,又拿出手机,对着那交叠的爱心前前后后拍了好几张。镜头里的血色与玫瑰红色晕在一块儿,此中有彼,水乳交融一般分也分不清。
玫瑰本来就是血色啊……
门外夏听婵在催了,他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装模装样地用碘酒消了毒,出去后蹙着眉说:“小婵我手有点痛。”
“活该!”夏听婵骂回去。
“我刚才不小心碰倒了你的口红,我明天给你新买一根可以吗?”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夏听婵拉过他的手,眉头拧成一团,满脑子都是这伤口要不要去医院。
“没关系,”陆痕钦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头软得一塌糊涂,“我问问白昊英有没有时间。”
按照惯例,白昊英要是听到他又莫名其妙受了些不明不白的伤肯定在电话里就要破口大骂,但今天一个电话过去,那头只利落回了句“马上来”,便匆匆挂了线。
陆痕钦扬眉,心知肚明大约是家庭医生也知道他的病人脑子有病,这才对于自己格外宽容。
他琢磨片刻,又给白昊英私发了一条:【能不能让伤口好得慢一点?最好是每天都要换药看起来比较可怜的那种,小婵会心疼我。】
对面一直没回,不知道是觉得他说的简直不是人话还是在开车没看见。
过了不到十分钟,主入口的可视门铃就响了起来,白昊英进门时,手里还捏着手机,屏幕上赫然是陆痕钦发的那句话。
他眉心皱得能夹死蚊子,看向陆痕钦的眼神带着点审视,一开口就问:“你又碰阿托品了?”
陆痕钦顿时皱起眉,往前一步把人拦在玄关,还朝着身后示意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没用,我今天撑了好几个小时幻觉才消失,你以后也别提起,被小婵知道了我吃不了兜着走。”
白昊英僵在原地,一股凉意悄无声息爬上脊背:“你没吃药……但是夏听婵在?”
陆痕钦点头,脸上掠过一丝歉意:“抱歉,瞒了你这么久。她眼下确实不方便露面,等大选过了就好了。我们打算在这儿定居,结了婚就把奶奶也接过来。”
白昊英沉默了几秒,缓缓点头。他习惯性地想拍一拍好兄弟的肩膀,手抬到半空却顿了顿,终究还是轻轻放了下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嗯,幸福就行。”
“那是当然。”笑意从陆痕钦的眼尾漾开,欢欣几乎要漫溢出来,他完全是陷入热恋的状态,“我们当然会很幸福。”
夜风穿过门廊,吹动白昊英的衣角。
他沉默地看着好友转身时自然侧过身子的动作,那是个标准的为他人让出空间的姿态,仿佛真有什么人正从他身边走过。
可玄关柜上的装饰品倒映出他身后空荡的客厅,一片虚无。
“先处理伤口。”白昊英低声说。
伤口划口还算整齐,像是做过简单处理,不算太深,只是东一道西一道的,数量实在不少。保险起见,白昊英还是建议缝几针。
“怎么弄伤的?”
陆痕钦思索了片刻,摇头:“记不清了。”
“但还好,”他轻轻蹙起的眉毛又松开,心有余悸,“小婵没伤到,她刚才爬梯子上去拆吊灯,不小心整个砸下来了,真的好危险,要是砸到人怎么办?以后我还是应该多看着点她。”
白昊英抿着唇没接话,只仔仔细细地检查创口里有没有碎玻璃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