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知道她调入金融犯罪调查组,就是他们大吵一架的那一晚。
那套笔挺的制服还挂在衣架上,他忍不住看了好几次,最后一手握着枪,另一只手把衣服递给她,声音冷硬地让她换上。
他最终也没能好好见过,她只披了下外套,就被打断了。
更遑论留下什么照片。
他保存了她青春年岁里那么多的瞬间,参与了她大半个人生,可往后所有本该存在的日子,那些她身着制服、眼神锐利的时刻,那些属于她的荣光与坚持,却再也未能留下一张照片、一段记录。
陆痕钦沉默了很久,午后的阳光安静地漫过窗台,落在小桌板上,将相册的边缘照得发烫。
许久,他才缓缓收回手指,眼睫低垂,轻声说:
“嗯……我没有她穿制服的照片。”
第43章
在疗养院的日子静如止水,漫长且重复,仿佛一本平铺直叙的书,即使抽去几页,也不会有人察觉。
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而缓慢。
陆痕钦早已成为鹤栖老人口中“别人家的孙女婿”,光是肯放下一切长久地陪伴老人,并且始终温柔耐心,就已足够被交口称赞为难得的孝心。
他戏做得周全,偶尔会离开几日,有时是因“工作”不得不走,更多时候,是因为小婵“出差远行”,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他总要“去见她”。
何寻雁见两人如此恩爱,比什么都开心。
每次回来,陆痕钦总会带些东西,说是小婵捎的。
他练得一手足以以假乱真的仿写,夏听婵的字迹在他笔下能复现八九分,连最亲近的人也难辨真伪。
他会特意买来喜气洋洋的红信封,在封面上模仿她飞扬洒脱的笔迹,写下“祝奶奶身体健康!”,内里除了厚厚的现金,还总附一页短笺,以夏听婵的口吻编几段她近期生活与工作的趣闻。
老人起初舍不得拆红包,自他提醒里面有信,便次次迫不及待拆开,戴上老花镜,笑着逐字慢读。
那些钱因为拆开后,她也开始舍得用了,偶尔买些点心水果分给其他老人,显摆着说:“是我家小婵给的,她非要我花,说用掉了她才高兴。”
说着说着,眼眶就微微泛红,然后将那些信笺一一收好,不知不觉已经集了一叠。
陆痕钦自己也不知道原来他可以写出这么多有关夏听婵的生活,有时候想想,大脑真是善于欺骗,他以前能幻觉出她的模样,现在又可以杜撰出她那么多的故事,拿来骗别人,也拿来骗自己。
他常常翻阅网络上那些关于她的留言,将陌生人的喜爱化作她身边人的关怀一一写进信里。他要让何寻雁知道,夏听婵始终被很多人深深爱着。
没有他,她也会有其他爱她的人。
这个念头让他开心,也让他难过。
他偶尔也在想,想象的故事会不会也像是厚厚的旧照片一样,终究有一天会讲完呢?
会不会也褪了色,他缺席的这些年,她可能会有新的爱好和习惯,他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探寻她的痕迹,却又迟迟不敢踏进她曾经独居的家。
他总悲观地觉得,那个空间大概不欢迎他。她当年分手时那样厌他、恨他,如今回想,或许那被他视若珍宝的六年,于她而言尽是忍耐。
或许如果没有陆文成,她根本不会愿意看他一眼。
乔蒂她们隔段时间便会联系陆痕钦。每当医疗记录里登记的复查时间临近,她们的电话便会提前到来,用看似寻常的问候,谨慎地评估他声音里的情绪底色,判断他精神世界的状况。
尤其是在陆痕钦彻底脱离昭泰事务,将重心放在创立“婵光基金会”,并注入了庞大的启动资金之后,白昊英的担忧几乎达到了顶点。
他怕陆痕钦又一次沉溺在过往的泥潭里,用另一种方式完成自我放逐。
基金会的成立发布会办得极其高调,尽管陆痕钦本人未曾露面,但到场坐镇的是几位德高望重的前大法官和著名学者,甚至还有几位国会人士作为特邀嘉宾来体现政治正确性与合法性,令基金会一夜之间成为业内瞩目的焦点。
它吸引了许多和夏听婵一样,怀揣理想、才华与勇气的人,有调查记者、律师、黑客和技术专家……它的宗旨是为那些因揭露不公而陷入困境的吹哨人提供全面的法律支援和生活保障。
基金会让夏听婵以一种更永恒的方式“活”了下来。陆痕钦大多时候觉得这样能让更多的人一直记住她,让她的故事不因乔蒂口中的“时间会模糊一切”而消散。
而在那些情绪失控、阴郁弥漫的时刻,他则会偏执地想,她在明处成为被颂扬的符号,
他在暗处成为提供资源的影子。基金会又一次将他们紧紧缠绕在一起。他永远无法与她厘清关系,无法做到体面、斯文地告别,他只会带着复杂难言的爱和恨意、扭曲的占有欲和近乎疯狂的执念,将两人的命运越缠越紧,至死方休。
这些自然不能对心理医生说,陆痕钦只说自己过得很规律简单,他在一个没什么社交压力,节奏缓慢的疗养院里,而且他也会经常出去走走,比如去逛逛公园。
他还是时常睡不好,每次醒来就开车去沙桐公园。那里如今建设得极美,绿意沁人,生态极佳。晨起锻炼和傍晚散步的人很多,里面还有许多野生小动物,山雀和珠颈斑鸠栖息在树上,还有叫声动听的乌鸫,松鼠偶尔会冒出来,飞也似地从地上跑过,然后迅速上了树用大尾巴遮住自己,因为周边有个小学,好多小朋友会来这里投喂,导致它们都不怕人了。
公园里那一汪清澈的湖泊,是由当年夏听婵殉职时被烈焰烧焦的那片土地改建而成。为了引进这片水源,城建部门花了大力气,昭泰也投入了巨额资金。如今这里水质清澈,偶尔会有白鹭和黑水鸡在水面短暂停留,每当湖心亭的游客发出“哇哇哇”的惊呼声,它们便扑扇着翅膀飞远。
*
阮成礼和宰荣浩得知陆痕钦回国,特意组了个小局,叫上几位相熟的老同学,说好就简单吃个饭。
席间气氛起初还算克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绕开某个名字,只聊近况与闲篇。
直到有人喝多了,举着酒杯开始追忆往昔,嚷着要回母校操场上走走,重温青春岁月。
宰荣浩头皮发麻,他没喝多,但跟大舌头一样捋不直地结巴:“去,去去,去什么去啊!”
也许是紧急关头灵光一闪,他忽然急中生智来了句:“高中不让进!”
瞬间就将酒鬼的豪情壮志给浇灭了。
宰荣浩见他呆呆地瞅着自己,只觉得自己真是反应迅速又会说话,这不,一击致命直接把人所有的念头都打消了。
还没来得及再夸夸自己,对面来了句:“我说的是大学。”
“……噢,大学啊。”宰荣浩顿时噎住,讪讪坐了回去。
散场时,陆痕钦仍坐在原位,不知在想什么。阮成礼唤他,他才像是突然回神,轻声道:“我也想去学校看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阮成礼跟宰荣浩对视一眼,终究不放心,只好借口也想去,又特意去买了束花,以“看望老师”为由,才得以进了校门。
几人打着幌子见完老师,然后才象征性地去操场上走了走,陆痕钦逛着逛着就停在文印店面前不动了。
学校的文印店老板会做生意,外面挂着几份用透明抽杆夹好的笔记,说是师兄师姐流传下来的资料,学霸的笔记复印了又复印,深受学弟学妹们的好评。
几个学生正在翻看,陆痕钦站在后面,他腿长手长,一伸手就取下了其中一份。
他一页页翻看过去,大概是看得太久了,老板来了句:“这个卖的最好了,才五块钱,超值,买了绝对不亏。”
刚夸完,正眼一瞧,才发现陆痕钦看起来不像是学生,立刻放弃了这位非潜在客户,转而继续回答学生的问题。
学生指着其中一页说:“老板,这里字迹糊了啊,你复印机不清晰。”
老板抻着脖子瞅了一眼,立马道:“不关我的机器的事儿,这本来就这样。”
“怎么会,这个明显糊了啊。”
陆痕钦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因为当时沾了冷饮的凝结水,把字晕花了。”
几人都愣住了,一同转头看向他。
陆痕钦从收银台那里抽了支笔,对照着夏听婵那些晕开的字,在页边空白处一笔一划地补写下那些模糊不清的字。
“诶你——”老板刚想阻止,抬眼一看,却猛地顿住了。
陆痕钦写的字,竟和那份笔记上的字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写得很快,那些在外人看来模糊难辨的字,他根本不用琢磨,仿佛早已刻在骨子里。
“这你的啊?”老板疑惑,“不对啊,我记得这个——”
“不是,是夏听婵的,我只是她……”陆痕钦写完最后一个字,笔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跟她比较熟悉。”
夏听婵整理这一页笔记的时候他刚进图书馆,那天图书馆冷气坏了,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学生走了大半,只剩零星几个还在硬撑。
他来时就听见了旁人的抱怨,去找她时特意带了两瓶冰镇苏打水,因为夏听婵不怎么怕冷,但比较怕热。
可在图书馆见到她时,她依旧认认真真地在学习。陆痕钦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看了会儿,忽然起了坏心,把瓶身凝着冰水的苏打水轻轻贴在她支着的手臂上。
她猛地一抖,“嗖”地回头,撞进他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他手里举着另一瓶饮料,贱兮兮地晃了晃,递到她面前。
天太热了,热得她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接过来拧开瓶盖就“顿顿顿”灌了半瓶,冰凉的气泡顺着喉咙滑下去,才总算缓过点劲。
陆痕钦撑着下巴坐在她对面,抽了两张纸给她。
夏听婵摇手“不要不要”。
“不是汗,”他用气声说,修长的手指往她本子上点了点。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瓶身的水珠顺着往下淌,已经在笔记上晕开一小片墨迹,连忙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拿着纸巾的手按在纸上吸水。
“怎么不早说啊。”她还小声抱怨。
“怕你渴死了,不敢打断你。”他揶揄着,又立刻认怂,摊开手,“好好好是我的错,这页我帮你抄一遍?”
“算了,自己用的,我看得懂就行。”
“那怎么行。”陆痕钦偏要较真,真的拿过新纸,一笔一划替她誊抄。
他模仿她的字迹早已炉火纯青,连起笔收锋的弧度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见她盯着他的笔尖看,他索性在纸页最上端,洋洋洒洒签了个她的名字显摆。
名字是最像的。
夏听婵忍不住笑了,右手握着笔往前够,在她的名字旁边写下“陆痕钦”三个字,还在旁边“哒”地画了个小黑点。
然后骄傲地收回手,抬眼看他,意思她别的写得不像,他的名字她也能模仿。
陆痕钦立刻顺杆爬,拿过笔在两个名字外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爱心。
夏听婵在旁边写了“幼稚”两个字,笔锋里都带着笑意。
他扬了扬眉,在“幼稚”旁边画了个简笔画——
说是她的小像,其实就是个顶着乱糟糟头发的火柴人。
他会画个屁!
夏听婵炸毛,直接将这一片都涂黑了,连手掌边缘都蹭上了墨痕。
陆痕钦笑得不行,又不敢在图书馆出声,只能用食指和中指夹着笔,掌心抵在唇边闷笑,笑得肩膀都在轻颤。
最后那份誊抄的笔记自然没被采用。夏听婵嫌弃地说他一张破画毁了整张纸,坚决不用,还是留着自己那页被水晕开的。
陆痕钦写完,将笔记递给那几个学生。她们凑在一起看了看,点头道:“应该是对的,那我们要了。”
老板立刻咧嘴笑起来,连说几声“谢谢”,麻利地重新复印了几份递给她们。
陆痕钦仍站在一旁,手中的笔记纸页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发皱。老板伸手去接,轻轻一扯竟没扯动,这才发现另一端仍被他攥在指间。
“你不要吧?”老板试探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