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其然像回到自己地盘似的,抬手跟吧台的女调酒师打了个响指:“Hey, Emily,老样子,两个。”
他回头看周越,周越只是“嗯”了一声,顺着他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周围的笑声、吉他声像隔了一层,他握着杯子,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琥珀色的酒液上,像是在透过它看什么更远的东西。
姜其然却已经兴致盎然地和隔壁桌搭起了话,不时笑出声,还帮周越点了一份下酒小吃,“哥,你得多出来走走,不然脑子容易锈。”
姜其然端着酒杯,靠在高脚椅上晃了晃,随口问:“哥,你来这趟,是不是也顺便看看我这‘小镇生活’?”
周越挑眉看他一眼,语气带笑:“小镇生活我倒是见识到了,你倒是说说,你这几年怎么着也没找个女朋友?”
姜其然被问得笑了笑,抬手碰了碰杯子:“刚来的时候忙着保证GPA,好不容易进了商学院,那竞争又更卷。刚开学的时候也遇到过有点意思的女同学,不过你也懂,后来课业、实习一忙,就慢慢淡了。”
他说到这,忽然眯起眼,换了个打趣的口吻,“对了,别光说我啊,你一个投行精英,长得还不赖,别跟我说没有美女投怀送抱。”
周越正低头抿酒,听到这话猛地被呛了一下,轻咳两声,把杯子放下,抬眼瞪了他一眼:“这话说得好像我夜夜笙歌一样。”
姜其然笑得一脸无辜:“哥,你不知道你自己在女的里面多吸引人吗?我们学校要是来一个你这样的,不知道多少女生追。。”
周越没再接姜其然的话,只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冰凉的酒顺着喉咙下去,带出一点隐约的涩意。
吧台那边传来玻璃轻轻碰撞的声音,混着低沉的鼓点,像是在提醒他,某个灯光同样昏黄的夜晚,某张被笑意遮住锋利的脸。
他轻轻吸了口气,把杯口抵在唇边没再喝。那种被当作“弟弟”保护的感觉,曾经让他心里发热,却也让他更想用力证明自己不是。
姜其然没注意他的走神,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学校里的八卦,直到看到他盯着杯子发呆,才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哎,哥,你这是想到谁了?”
周越回神,唇角一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小子话真多。”
回程那天,他们起了个大早,车一路往北,穿过弗吉尼亚和马里兰,沿着清晨的高速疾驰。
副驾上的弟弟靠在窗边打盹,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侧脸上,眉眼沉静,轮廓干净,像从少年过渡到青年的一张未完成的画。
周越握着方向盘,视线却不自觉飘向他。他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的画面。
那时候他上初中,姜其然还在念幼儿园,个子小小的,背着书包一边喊“哥,等等我”,一边气喘吁吁地在后头追。
有一年冬天,院子里结了冰,弟弟跑得太急,摔了个结结实实的跤,膝盖擦破皮,坐在雪地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蹲下身帮他掸雪,皱着眉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笨啊?”
结果那小孩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委屈巴巴地回他一句:“我不是笨,我是想追上你。”
那时候他没太在意,只当是小孩的撒娇。但这句话却像被哪根细线悄悄拴住,一直缠到现在。
他总以为弟弟还像小时候一样,出了什么事总会仰头找他。但就在这一刻,坐在副驾上的这个人,安静沉稳,自带方向,不再需要谁回头等他。
而他呢?
他忽然意识到,弟弟已经长成了一个可以自己往前走的大人,而他,好像还困在某个谁也不知道的原地,像踏在冻结的湖面上,不敢太重,也不知该往哪里走。
他缓缓收回目光,手指轻轻转动方向盘,嘴角不自觉扬起一点点笑。那笑意带着温柔,却没能撑太久,就被心底一点酸意悄悄拂乱了。
开了三个多小时,他们在一处休息区停下。姜其然下车去买了两瓶水,回头喊了句:“哥,我开会儿吧。”
“行。”周越懒懒地应了一声,伸了个腰,顺手点了根烟。
他站在树荫下,低头抽烟的动作不紧不慢,火星在指间一明一灭,眉眼被烟雾半掩着,整个人带着一股不动声色的疲惫与散漫。
姜其然拧开瓶盖喝了口水,看着他吐出一口烟,忽然道:“哥,你这烟抽得有点勤啊。”
周越斜了他一眼,没答,只是把烟头夹在指间轻轻弹了弹。
“怎么?”姜其然笑着接话,“投行压力那么大吗?”
周越哼了一声,语气懒散又不甚在意:“你觉得呢?”
姜其然没再打探,只是走过来倚在车门边,歪着头打量他:“我记得你以前不怎么抽烟的。”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整天跟我们念叨熬夜会猝死,咖啡要限量,喝点可乐都嫌糖高。”
周越笑了笑:“那时候傻呗。”
“现在也没聪明多少啊。”姜其然眯起眼,语气带着半分揶揄半分认真,“你以为把情绪都藏在烟里,就真没人看得出来了?”
周越的手顿了一下,转头看他,眼里掠过一丝意外,那是一种被人意外戳中软肋的错愕。
姜其然却已经转身去拉开车门,边上车边笑:“行了,哥,上车吧,车上别睡觉啊,不然晚上又得失眠了。”
周越站在原地,看着他坐进驾驶位,调好座椅、系上安全带、发动引擎,动作一气呵成,竟有几分熟练的笃定。
他忽然有些恍惚,这个比他小8岁的弟弟,什么时候真的长大了,都可以看穿他了?
低头看了眼指间只剩一截的烟,他最后一口吸得很深,烟雾在喉间滚过的灼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随后,他将火星蹭灭,甩手将烟蒂丢进垃圾桶。
抬头时,姜其然正透过半开的车窗冲他笑,那笑里带着点了然的意味:“纽约还远着呢。”
车驶进纽约时,天已经擦黑,雨刚停没多久,街道上还积着薄薄一层水。
车灯从地面掠过,映出模糊的光斑与行人的倒影,空气潮湿而闷热,城市的喧嚣像是一瞬间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周越单手握着方向盘,把车平稳地靠在街边停下。他转头看向副驾:“到了。”
姜其然点点头,解开安全带,眼神望向窗外那栋不高不新的公寓楼。
这是周越提前帮他租好的房子,学校附近的一居室,楼虽旧,却安静,走到哥大不过十来分钟。
钥匙早就交到手上,房东是他几年前留学时结识的老移民,性格干脆,办事利落,交接流程简洁得没有一句废话。
姜其然下车走到后备箱,利索地拉开盖子,把行李箱拖出来,回头时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兴奋,还有一种初生牛犊式的跃跃欲试。
周越站在雨后的街边,看着弟弟把行李一件件往楼里搬,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起自己当年初来乍到时,也是一个人提着箱子进来的,也是这样一个雨后天光未尽的傍晚,也是这样一条湿滑的街道。
只是那时的他,心里更像揣着一口闷着的火,不知道往哪去,也没几个人能依靠。
而现在,弟弟也来了。比起当年的自己,他看上去更稳妥,也更笃定。
周越抬头望向那扇已经亮起的窗,呼出一口气,像是把这些年胸口的沉闷,随着湿凉的空气,一点点散了出去。
第41章 Chapter 41 你该去过你自己……
几天后, 周越难得没加班,下楼的时候,街上的霓虹才一点点亮起来, 原本他是打算直接回家的, 手却在方向盘上不自觉一转,车头朝着哥大那边去了。
姜其然的课还没正式开始, 这几天正好趁着空档慢慢适应纽约的节奏,白天到处转悠熟悉环境, 晚上窝在公寓里看书,甚至会给做点菜,叫哥哥来一起吃, 连周越都说他厨艺了得。
周越嘴上说得很凶:“别指望我天天来管你。”
可真有空的时候,脚下还是习惯性地往这边拐,他把这归结为“顺路”, 但心里清楚,只是想确认一下,弟弟在这座城市里是不是安稳、是不是一个人也能过得好。
车停在熟悉的街角, 他发了条微信:【下楼吧。】
几乎没过多久,姜其然的回复就跳了出来:【ok,给我两分钟。】
他正准备收起手机, 屏幕却又震了一下, 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路知微:有空不, 出来吃个饭, 我刚从上海回来。】
周越的手指顿在屏幕上,没有急着回复。车窗外的霓虹灯在玻璃上流动,映出一层虚幻的色彩, 他的目光却定在那行字上,像是被某个突然冒出的念头拽住了。
他侧过头,透过车窗望向不远处的公寓门口。台阶上,姜其然正快步走下来,身上套着一件简单的T恤和宽松的运动裤,发丝被夜风吹得微乱,眉眼间还带着掩不住的少年气与松弛感。
周越在屏幕上敲了几行字:【我弟弟刚到纽约,正好,一块吃点。】
紧接着,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看病的事,别跟我弟提。】
消息发出去的那一刻,玻璃上映出了他的倒影,眉眼平静,像是多年来习惯的一种沉默,正被他小心地收拢成一种温和而带有距离的防备。
路知微那边很快回了个“我嘴很严的”的小猫表情,圆圆的眼睛透着俏皮,似乎轻轻化开了车内那层无声的压抑。
他们约在一家泰国餐馆,店面不大,顶棚是透明的玻璃,雨滴密密地敲下来,汇成细流沿着斜面滑落,墙上挂着几排泛黄的黑白照片,老曼谷的街头、手推车旁的卖花人、穿着长裙的舞者,笑容定格在某个遥远的瞬间。
路知微踩着略急的步子走进来,外头的雨气还没褪尽,沾在她肩头的水珠在暖黄灯光下闪了一瞬。头发这次终于染回了深色,束得干净利落,宽松的T恤牛仔短裤,整个人显得干脆又清爽。
她一眼就看到靠窗那桌,两个男人坐在对面,她的步伐轻轻顿了下,唇角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你弟?”
说着,她往那边走过去,目光落在姜其然脸上。那张脸的轮廓和周越确实有几分相似,但神情更柔和,眉眼清澈,肤色带着健康的小麦色,一看就是还没被现实的锋刃磨过的少年。
“你好呀,我是你哥的……”她故意拉长了尾音,眼神在兄弟俩之间一转。
周越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敲桌面,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一下:“你悠着点说。”
“……朋友。”她慢悠悠地收尾,声音里带着点调笑,“路知微,也算你学姐。我在哥大读心理学的PHD。”
姜其然站起身,神色大方而坦然:“学姐您好,我叫姜其然。”
“哟,这么乖啊。”路知微挑了挑眉,拉开椅子坐下,语气里带着点打趣,“不像你哥,见谁都像别人欠他八百块钱。”
周越抬眼瞥了她一眼,动作不急不缓,面无表情:“我不欠你钱吧?”
“你欠我好几顿饭呢,”她翻着菜单,指尖轻轻划过一排泰文拼写的菜名,头也不抬地接话,“今天要不是弟弟来,我怕都吃不上这顿饭。”
周越懒得搭腔,低头喝了口水。
点完菜,路知微把菜单在桌面上一推,发出轻轻的一声闷响,目光重新落回姜其然身上:“听说你UNC读的本科?然后跟你哥申请了一样的专业?你们家是非得把这点学费花在哥大才行啊。”
姜其然先是一愣,像是没想到她开口就直奔主题,随即笑了笑,语气温和:“主要是我哥做过榜样嘛,小时候不懂事,看什么都想跟他一样。”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周越身上,那眼神里是真心实意的佩服,也带着点少年人的执拗,他并不觉得跟在哥哥的路上是件可耻的事,反而是一种自豪。
周越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瞬,没说话,唇角若有若无地动了动,像是想笑,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那现在还想跟他一样吗?”路知微懒懒地靠在椅背上,眼神却定在姜其然身上。
“我会试试,但我不急。”姜其然笑得淡,语气平和而笃定,“我哥走得太快,我就当是在后面慢慢散步。”
这话不卑不亢,既不怯场,也没有刻意讨好,像是他早就想好的回答,周越听着,心口却忽然涌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滋味,一种夹杂着重量和暖意的情绪,轻轻压在心头。
路知微挑了挑眉,转头瞥了周越一眼,唇角带笑:“你弟挺会说话。”
“那是,”周越终于开口,语气轻描淡写,像是顺手接过话茬,“从小就嘴甜。”
菜还没上齐,三人闲聊,气氛一时多了几分松弛。
窗外的雨依旧下着,细细密密地敲在玻璃顶上,溅起一圈圈微小的水花。灯光透过水痕洒下来,将三人的面孔映得柔和而暧昧。
路知微挑了挑眉,却没顺着话题往下,而是忽然转向周越,语气像是随口一问:“你最近睡得怎么样?每天能睡几个小时?”
她顿了顿,又仿佛不经意地补了一句:“烟酒都少碰一点,失眠光靠喝酒可不兴。”
语调松松散散,像是朋友间的调侃,可眼神却很认真,那种打量不是随口关心,而是像在悄悄确认什么。
周越被问得一愣,唇角扯了扯:“还行。”
“还行是怎么个还行?”她笑了一下,语气半真半假,“得量化一下。”
“能睡到早上六点了吧。”周越轻描淡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