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天托着下巴看他,像在看一个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还淡定分析的人,半真半假地感叹:“你这人啊,嘴硬得很,我是真心佩服你。”
郑晓天送走周越,转身按了下内线:“夏总,过来一下。”
夏知遥进来的时候还拎着一叠文件,随手放到桌上:“什么事?”
郑晓天靠在椅背上,慢悠悠道:“刚才周越在我这儿,说他是想快点让公司改革起来,但是你知道的,改革都是要牺牲掉一些什么的。”
夏知遥闻言,低低地嗤了一声,连笑意都带着凉:“他以为他是王安石呢,这是把我当司马光了?还他妈改革,新政,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行了行了,你俩别在我这儿百家讲坛了。”郑晓天摆摆手,像怕她继续开炮,“我看着你在公司事情上倒还好,纯粹是对他这个人不满意?”
夏知遥挑眉:“我那么明显吗?”
郑晓天懒懒一笑:“你问我?”
这反问一下去,夏知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知道他那个态度……”
“哪个态度啊?”郑晓天接得很快,像是真没听出来问题在哪,“我看着挺好的。”
夏知遥心里一紧,差点把“他对我”这几个字脱口而出,硬生生收住,“就是他那个一天到晚公事公办的态度。”夏知遥语气里带着不耐。
郑晓天挑了挑眉,没再追问,只随口应了两句,把人送走。
他转回办公桌前,伸手去拿那杯已经凉掉的咖啡,刚喝了一口就停住了,聊完之后,他反而觉得更不对劲儿了。
周越那边,说的是“改革”,语气像在排兵布阵,夏知遥这边,嫌的是“公事公办”,像在抱怨人情淡漠。
单听一方都能自圆其说,可放在一起想,这俩人对公司事务压根没意见,还能僵成这样,那就不是公事了。
他低低哼了一声,嘴角勾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行啊,纯粹是私人恩怨了。”
第53章 Chapter 53 我就纳了闷儿了……
年底最重要的跨境投资峰会, 聚焦新兴项目的融资与合作。周越是投资方代表,夏知遥为项目负责人,郑晓天作为他们的老板, 也一同出席。
刚踏进会场, 周越的脚步便顿了半拍,视线尽头, 入口处走进来一名中年男子。
那一瞬,他的肩背像被无形的弦轻轻绷紧, 带着一种下意识的防备。
男子西装笔挺,领带色泽沉稳,鬓角的斑白像被精心修剪过, 反倒衬得五官更显冷峻。眉目间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长年居高位者的威压。
他步伐沉稳,节奏分明, 身后两名助理紧随其后,走廊里原本松散的寒暄声,在他经过时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几分, 像潮水被一股暗流无声牵引。
周秉诚,华融资本控股集团董事长,金融圈沉浮三十年、历经数轮风浪的老牌大佬。
“爸。”周越最先开口, 毕恭毕敬, 脊背绷得笔直, 他能感觉到身旁的夏知遥微微一顿, 余光里, 她的目光已落向来人,显然也认了出来。
“周越也来了?”周秉诚看着眼前高大挺拔的儿子,神情间闪过一抹不掩饰的欣慰, 嘴角带了点真切的笑意。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周越的肩,随即转向周围几位同行,语气稳而笃定:“这是我儿子,周越。”场人下意识地看向他们父子,有赞许,有打量,也有几分意味深长。
“这周末找个时间回家吃顿饭吧,也好久没见你妹了。”他说得自然,可在这样的场合里,却让周越胸腔里那根弦又绷紧了几分。
周越垂着眼,唇角轻轻一动,似乎想要回应,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礼貌周全,却少了几分血缘间的温度。
他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微微侧身,让出半步,像是刻意与父亲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
话音刚落,周秉诚的视线忽然一转,眼神像被什么照亮,笑意也随之真切起来,“哎,这不是知遥吗?”
夏知遥明显愣了一下,很快收回心神,唇角漾开得体的笑:“周伯伯,好久不见。”
“上次和你爸吃饭,我们老哥俩还提起你们呢。”周秉诚笑容亲切,语气里带着多年历练出的老练与分寸,“说你在天行干得风生水起。我早就说了,这姑娘从小就有主见,做事又稳,巾帼不让须眉。”
夏知遥眸色微弯,笑意里多了几分俏皮而不失分寸的亲近感:“您从小就爱夸我,我们再能干,不也都是后辈,要跟着老前辈的脚步走呢。”那语气像是半真半假的撒娇,落在耳里却不轻浮,反倒带着一股真诚的敬意。
旁人听了觉得亲切,周秉诚也被逗得眼角的褶纹更深几分,笑意不自觉地缓了下来,场面在不动声色间被她调和得恰到好处。
周越听到夏知遥这么一说,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他太熟悉她的这一面了,一旦置身这种场合,她就会下意识切换成那种分寸得体、带点惺惺作态的姿态,话里三分敬意、三分调侃、四分游刃有余。
这种熟练得近乎天性的转变,让他觉得既好笑,又莫名顺眼。
周秉诚似笑非笑地环视一圈,目光在夏知遥与周越之间微微一顿,语气轻巧,像是随口一问:“我可听说你俩现在一起工作啊?怎么你俩都没跟我说一声?”
笑意仍在,可话锋的分寸恰好落在“知情”与“未告”的交界处,不追问,却足够让人心头一紧。
周越站得笔直,眼神垂下,唇线绷紧,喉结微微滚动,他清楚这个问题的分量,也清楚父亲绝不是在询问工作安排。
沉默,是此刻唯一不显得苍白的回应,可夏知遥分明感受到,周越面对父亲,一直如此。
沉默、克制,从不真正松弛,倒也说不上怕,而是明白,在这个男人面前,他永远无法完全成为那个替别人挡风遮雨、掌控局势的人,他才会紧张,才会沉默。
她深吸一口气,恰到好处地接住了话:“他是从正源观澜那边临时借调过来的,之前主要跟进并购项目。这次代表投资方来天恒协助推进业务,我们刚好在扩团队,合作上挺顺利的。”
语气温和,信息完整,既解释了缘由,又精准划定界限,既不给周秉诚留下揣测空间,也为周越留出一丝回旋。
她开口的那一刻,余光中,周越的视线微微偏来,其中有感激,也有被触动后的隐隐失落。
周秉诚只是“嗯”了一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再追问。但那短暂的停留,像是在确认什么。
他不是真的在意是否提前知会,而是在提醒儿子,你的每一次布局、每一个人,我都不会视而不见。
就在这时,夏知遥忽然笑着上前半步,伸手将郑晓天带了过来,又不动声色地轻轻拉了下周越的袖口。
周越会意,缓缓侧过身去,声音低而稳,带着刻意的克制与礼貌:“爸,我来介绍一下,这是郑晓天,我们公司的联合创始人。”
郑晓天起身,笑着与周秉诚握手,几句寒暄过后,场面一度和气。但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察觉到空气中那股不易察觉的暗涌。
周秉诚没有深问,话锋一转,笑意里带着几分回忆:“晓天啊,我和你父亲很熟。当年还去过你们家吃饭,你那会儿还小呢。”
郑晓天闻言失笑,神情从容不迫,语气礼貌而有分寸:“周叔叔好,您记性真好,我爸经常提起您。”
周秉诚笑着点头,目光在几人之间缓缓掠过,声音不紧不慢:“你们年轻人干得不错,这家公司做得有声有色,比我们那时候敢冲也敢拼,有活力,也有章法。”
听上去是赞许,夏知遥却听得出,那每一句夸奖里都藏着试探,像是在不动声色地敲打,又像是在测量他们之间的距离。
周秉诚似乎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站得笔直的儿子,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分量:“周越,这周找个时间回家一趟,好好跟我说说你们公司最近的事儿。别总让我从别人嘴里听消息。”
周越胸口微微一紧,那种熟悉的、被笼罩在掌控之下的窒息感再次攀上来,他垂着眼,,低声应了一句:“知道了。”
周秉诚点点头,神情看似放松,转而看向夏知遥,笑意温和:“你们这代人确实干得不错。有空也叫上你爸,我们老几位再聚聚,下周末行不行?”
夏知遥笑得恰到好处,从容接话:“好啊,一会开完会我就跟我爸说,下周末我们安排一下。”
一旁的郑晓天看着这一幕,眉梢轻轻一挑,脑子里已经飞快转着弯。
重新落座后,他拿起手机,低头飞快地敲字:
【???夏知遥,你这藏得也太深了吧?】
【你不是人家邻居姐姐吗?】
【天天办公室这么欺负人,良心不会痛吗?】
夏知遥的手机在手边轻轻震了几下,她垂眸一扫,唇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像是憋笑,又带着几分无奈。
她几乎能想象出郑晓天此刻脸上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幸灾乐祸表情,没有回消息,她只是利落地锁了屏,指尖轻轻敲在桌面上,眼神却在不动声色间飘向对面。
周越端坐在那里,神情如常的冷淡端正,眉眼间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与不快。仿佛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的肩膀微微一绷,却又刻意转开视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郑晓天全看在眼里,一个眼神,一个抿唇,一个下意识的闪避,全像被放在聚光灯下,他暗暗咋舌,心里嘀咕:这两位,啧,坐得再直、脸绷得再紧,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嘴角不受控地勾出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意,顿时来了兴致,指尖飞快又补了一条微信:【你俩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他本以为这句发过去,夏知遥会像之前一样不回,最多翻个白眼,结果这次,屏幕竟亮了。
【闭嘴。】就两个字,干脆利落,冷得像隔着屏幕都能感到气压骤降。
郑晓天却乐了,险些笑出声,忙低头装作咳嗽。越是这样,越说明他猜对了什么。
他眯了眯眼,又看向周越,那人依旧端正地听着简报,可那绷得死紧的下颌线,早就泄了底,更关键的是,他一次都没有看向夏知遥,刻意得近乎刻板。
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叮”,脑子里像亮起了小灯。作为风月场的老手,他太熟悉这种情绪角力,冷得像刀锋,浓得像烈酒,可像这对这样,冰火并存,还能收拾得滴水不漏的……真不常见。
【啧啧,你俩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次,消息发出去后,屏幕安安静静,连“正在输入”的小点都没出现,夏知遥像是干脆不想理他了。
郑晓天挑了挑眉,心里的八卦火苗反而越烧越旺。
他偷眼去看两人,又捕捉到新的细节,夏知遥翻文件时,手指忽然停顿了一下,像是听见了周越轻微的叹息声,而周越在做笔记时,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显然是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明明拼命装作彼此不存在,却又时时被对方牵动。
郑晓天意识到,自己像是不小心摸到了一团密密缠绕的旧线头,而且这团线,比他想象的更长,也更乱。
天色彻底沉了下去,城市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风从天台边缘掠过,裹着深夜特有的喧嚣与寒冷,也带来一丝说不清的孤独感。
周越站在天台,背影与夜色融在一起,只剩下肩线和轮廓在霓虹的映照中若隐若现。
他一手撑着冰凉的栏杆,另一只手指间夹着的烟,在昏黄的光里一明一灭,像他心底那些反复燃起又被压下去的情绪。
父亲的话、会议上的目光、夏知遥那种游刃有余却疏离的态度,每一句话似乎都带着旧日的影子。
从少年时起,他就习惯在父亲的注视下收紧呼吸,把所有不甘和脆弱压到最深处,学会沉默,学会克制,学会不露声色地站稳。
可今天,他忽然觉得这种姿态很累,他缓慢吸了一口烟,雾气在唇齿间翻涌,在风里迅速消散,就像他试图抓住的那些东西,无论是亲情,还是那段没能好好守住的感情,总是在指缝间滑走。
“哟,这么晚一个人躲这儿抽闷烟呢?”低沉又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怎么了这是?”郑晓天语气一贯轻快,走近几步,感受到周越身上那种压抑的氛围,“有啥事就说,别一个人杵这,哥还以为你准备跳下去。”
周越回过头来,眼神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慢慢走回来,迟了一拍才聚焦在郑晓天身上。
他看了郑晓天一眼,嘴角扬起一个轻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弧度:“有点自己的事。”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平静,却藏不住那丝疲惫与无奈。
“咱都一条船上的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郑晓天半笑着接话,语调像夜风一样随意,却有股真诚的关心从缝隙里透出来。
他清楚周越不是会随便示弱的人,要能站在这儿抽闷烟,心里的事肯定不小。
“走,”他伸手拍了拍周越的肩,“吃饭,人是铁饭是钢。”
周越看着他,沉默一瞬,点了点头:“行,说好了今儿我请你吃。”
郑晓天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伸手重重拍了拍他的后背,像是要把什么压得他透不过气的东西拍落:“得嘞,就是啊,你再这么绷着,我都替你难受。”
他没再追问,只转身往屋里走,边走边笑着扔下一句:“等会儿多穿点,外头风,今儿咱们不醉不归。”
话到一半,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周越一眼,语气带着不多见的认真:“还有,别想太多。有些事,时间会给答案的。”
周越怔了怔,不确定郑晓天是不是看穿了什么,但他没问,只是低下头,按灭了烟,让夜风将袅袅烟雾连同心底那些沉重与凌乱,一点点吹散。
至少今晚,他可以假装忘了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忘了夏知遥公事公办的疏离眼神,忘了父亲那些暗含深意的试探,就当作,给自己留一个可以喘息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