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话带着自嘲,语气并不认真。但她觉得他真诚了一点,至少在那一刻。
他的话也让她冷静下来,其实只要好好配合,公司很可能给你安排一个岸上的工作,背刺船东,行业封杀,你真想着么做?就非得出海吗?他这样问她。
就非得出海吗?她也像他那样问自己。
而后回答,是的。
我不上岸,我没想过上岸,这话她对很多人说过,但无人知晓其中并没有多少所谓理想的成分。
她只是在那冷白的灯光里抬头,注视着一站又一站的地名掠过,听着单调而重复的报站声。列车停靠,她起身下车,门在身后合拢,车厢呼啸而去。空荡的地铁站里,她与零星几个夜归人擦肩而过,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不知来处,亦不知归途。
她看着他们,佩服他们,又一次确认自己可能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
回到雷丽那里,雷丽早睡了,在门口给她留了一盏小灯。她轻手轻脚洗漱,钻进客房睡下去。再睁眼,似乎只过了一瞬,但窗帘罗马杆上方的空隙已泄入蒙蒙微亮的天光。她摸过手机来看,早晨四点了。
从台风到事故,这几天她过得挺混乱,如今生物钟又渐渐回到正轨。
做大副一年有余,她在船上值4/8班,也就是早晨四点到八点,傍晚四点到八点。
每天一早,她总在三点半起床,洗漱吃过早饭,去驾驶台与上0/4班的二副交接,开始工作。
船上驾驶员的三个班,只有三副的8/12班稍好些,二副要值下半夜,大副要在鸡都还没叫的时候起床,各有各的恶心。
但她反倒很喜欢4/8班,因为这两个时间段驾驶台的人是最少的。凌晨大多数船员在睡觉,傍晚都在食堂吃饭,或者棋牌室打牌。而她就可以在日出和日落时分驾着船,安安静静的。老船员总是说,不就是海,多看几天就腻味了。但她已经看了八年,还没到腻味的时候。
在床上翻了几个面,感觉再也睡不着了,她起来洗漱,收拾了床铺,去厨房热牛奶,给自己冲了杯速溶咖啡,站在窗前喝着。从那里望出去是几十米开外的另一栋楼,小小的整整齐齐的一格一格,每个格子里都是一模一样的格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家庭住在里面,过着不可知的人生。
更远,就被遮挡住了,看不见了。
她无力想象,只是再一次确认,自己可能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
指纹锁发出声响,有人开门进来。
天光尚暗,陆菲回头,只见客厅玄关那里一个黑影。
黑影也看到她了,说:“丽丽啊,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陆菲吓了一跳,那人发现她不是丽丽也吓了一跳,手里两大包东西险些掉到地上。
幸好雷丽听见动静,打开主卧的门探头出来,才没造成更大的误会。
来人是罗杰的妈妈,雷丽的婆婆,买了菜送过来,还有一只钢宗锅子里面装的是生煎包。罗杰爱吃,买了很多。
两下里一说,罗妈才知道罗杰不在,夸张地表达失望,又很热情地招呼雷丽和陆菲一起吃早饭。
雷丽只好赶紧去洗漱,换了衣服出来,三个人在餐厅围桌坐下。
罗妈一边吃一边说:“杰杰也真是的,好不容易你们两个一起休假,公司一只电话,他拍拍屁股走了,我还特地买了这么多菜过来,现在怎么办?”
雷丽只得解释:“我以为他跟你们说过的。”
罗妈转念又说:“要么我还是在这里烧好,你给他送一点过去?”
雷丽说:“他在船上吃得挺好,不用送了。”
罗妈说:“船上讲是有餐标,其实我知道都是凭运气,碰上个口味不对的大师傅,几个月都没办法好好吃饭,杰杰跟我讲过的。”
雷丽轻轻叹了口气。
罗妈看出她不愿意,为难道:“那叫他回来睡可以不啦?反正人还在上海,是不近,但也不是回不来对吧?你们难得有几天在一起……”
陆菲有时候羡慕雷丽有那么多家人关心,直到在近处旁观,才发现自己实在无法习惯这种关心,听着好像亲切得很,却又密密层层地压下来,而且她感觉罗妈在看她。
罗妈也确实转向她,说:“小姑娘,你是他们同事,你讲是不啦?谁家海员不盼着下船赶紧回家吃自己家的饭?”
陆菲尴尬点头,说:“是啊是啊。”
上海阿姨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句句都是客气,句句都在说你差不多可以走了。
她咽下嘴里的食物,清清嗓子对雷丽说:“我吃完就走了啊。”
雷丽停下筷子看着她问:“你去哪儿?”
陆菲眼神跟她沟通,我真不能住了,阿姨觉得我妨碍你们夫妻相会。
嘴上解释:“我去看我奶奶,下船还没去过呢。
罗妈即刻附和:“是该去看看老人家,奶奶几岁啦?”
奶奶几岁了,陆菲心算。
罗妈没给她更多时间,笑说:“现在年轻人就是这样,你多少岁,奶奶一定是记得的。像我们杰杰,今年三十七,丽丽三十五了,孩子还没一个……”
陆菲又一次与雷丽交换眼神,你俩怎么转眼老了两岁?
吃完早饭,陆菲真告辞了,雷丽碍着婆婆在,也不好强留。
直到陆菲在小区门口上了出租车,才收到雷丽发给她的信息:晚上还是回来。
陆菲回:不了,我去1990s。
雷丽那边的状态变成“正在输入”,隔了会儿才又发来一条:要么在附近找个房子?先看起来。
陆菲看着,忽然意识到,其实雷丽也觉得这件事可能很难在短时间内解决,她得做在岸上的长久打算。
她回:我看看吧。
雷丽不知再说什么,也挺烦的。
罗杰这两天不断发来微信消息,告诉她华顶轮的维修进行到哪一步了,大约什么时候内部自检,什么时候公司和船级社上来测试验收。话挺多,都是报备,不带一丝情绪。雷丽知道对罗杰来说,这就是在给她台阶了。他给了一个又一个,她就是不下。
但此刻婆婆正在厨房切肉,说某家新开的生鲜超市大酬宾,带鱼很新鲜,牛肉一百块钱三斤,一下买了七斤,要雷丽帮忙拿调料,找厨具。估计等这几个硬菜做出来,她就不得不去一趟港口了。
如果说陆菲身边的人太少,那她,就是太多了,连冷战都不能随自己的心意。
*
陆菲要去看的奶奶,不是亲奶奶,是她家过去的邻居,名字叫陆无涯。
她小时候住的那一片有栋房子看起来与众不同,虽然内里面也被隔成一个个小格子,分配给不同的人家住,但它有粗大的整根原木打磨的立柱,有斗拱翘檐,壁画藻井。
大人们说,那里原来是间坤道院,供奉的神像在四清的时候敲掉了,道姑走的走,还俗的还俗,只剩下一个,就是陆无涯。
陆无涯听到这样的话,早年还会解释一句,女道士不能叫道姑,叫道长,或者叫先生都可以。
但是没有用,人家照样还是讲,那幢房子原来是坤道院,里面住着个道姑。
陆无涯算了,随他们怎么叫。
上世纪九十年代,王秀园结婚搬到这里,嫁的是个国际海员。
当时做海员的收入十分可观,更何况还加了个“国际”的前缀。平常人没有出国的机会,他们欧洲、美洲、澳大利亚常来常往,各种家用电器、时装皮包、新鲜小玩意儿不断。虽然住的房子一样很小很破旧,日子却过得丰润的多。
邻居们羡慕,但也不羡慕,毕竟有句古话,好铁不打钉,好男不上船。
他们一边替男人不平,说这种工作好做的啊?工资虽高,等于卖命。
另一边替女人不值,说男人放出去就管不住了,半年是你老公,半年是人家老公,钞票一定要捏捏紧。
王秀园倒是不怎么在乎,反正手上有钱,家里没人,她经常出去玩,跳舞,打牌,搓麻将。陆菲没人带,便托在陆无涯那里,吃饭,玩耍,后来索性睡过夜。
后来再婚,她也是跟陆无涯商量,说你也姓陆,跟菲菲是本家,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反正你没孩子,将来她给你养老。
话说得好似这个孩子就送给陆无涯了,陆无涯也没拒绝,她很少说不,随遇而安。
那一年,陆菲七岁。
直到那一片老房子拆迁,陆无涯跑街道,跑拆迁办,写情况说明,填各种材料,总算替陆菲要来一张白纸黑字的保证,安置房有她的份额,户口迁过去,房产证得写上她的名字。
这恐怕是陆无涯这一生做的最入世的一件事了。
做完她便也走了,由宗教协会安排去了市郊另一座坤道院,一直到现在。
过去还在上学的时候,陆菲放假就来看她,现在下了船也会来,带她去体检,给她买手机和平板电脑,下好应用软件,注册账号,设置亲友支付。
但陆无涯还是没有随时回消息、接电话的习惯,可能过个几天看见了回一下,也可能个把月都不回。只有淘宝逛得勤快,看上什么东西就加购物车,隔一阵不喜欢了又删掉,总也不买。每次都要等陆菲来看她的时候,才替她整车买下付款。听着挺豪气,其实只是些线香、法器、棉麻衣服之类的小玩艺儿,总共也没多少钱。
还有,就是带她出去洗澡。陆无涯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体没什么大问题,生活尚能自理,但毕竟机能下降,动作很慢,平衡不稳。坤道院里只有淋浴,不太方便。
这一次也一样,陆菲突然出现,陆无涯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是说:“来啦。”
好像早就知道她今天会来。
陆菲也不解释,为什么这次三个月就下了船,只是坐在她住的寮房里给她清购物车,又说带她去浴场洗澡。
陆无涯说:“我不要洗澡。我这礼拜都洗两趟了。”
陆菲说:“大夏天的一个礼拜洗两次很多吗?”
陆无涯说:“反正贫道就是不想洗澡。”
陆菲觉得老人就像小孩,但真把老人整到浴场,脱掉海青色外衣,白色内衬,解开发髻,只闻到一股白茅和檀香的味道。
那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她把陆无涯的衣服包在头上。陆无涯看见了,问她为什么,她说她有时候会有点害怕,把脑袋包起来就会好一点。陆无涯笑了,伸手拥抱她,让那熟悉的味道更周全地包裹住她。
许多年以后,她带陆无涯出来泡澡,按摩,躺在包房里吃水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陆菲问:“我能不能在道院出家?”
陆无涯摇头:“道院不收你这样的。”
陆菲只当是嫌弃她五音不全,坤道院一多半已是旅游景点的作用,常有道乐表演,而她只会开船。
她讨价还价,说:“我可以给你们敲小铃。”
陆无涯说:“你以为小铃这么好敲?”
陆菲又说:“那道长给我算个命吧。”
陆无涯问:“算什么?”
陆菲说:“事业。”
陆无涯又摇头:“不算。”
“那你还问我算什么?”陆菲笑出来,她其实一直知道陆无涯规矩多,所谓善易者不卜。
她不再求,只是爬起来,给陆无涯吹头发。
暖风穿过手指和银白发丝,她看到老人颈侧细细的皱纹,像干燥的丝绸的纹理,苍老,却也美丽,让她想起远离陆地不受污染的海域。
包括她,也只是漫长时光里偶尔划过那里的一艘小船。她宽厚地包容过她。但当她离开,海面不留一丝痕迹,她终究还是得走她自己的航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