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他不语,又道:“这些话,就算不安排我上法庭上仲裁庭作证,我也可以找媒体去说。”
叶行说:“让你成功了又如何,你不怕得罪船东?”
陆菲说:“我只求保住适任证,履历干净,跳槽去其他公司也一样出海。”
叶行又道:“可你这么做等于背刺船东,全行业拉黑你呢?”
陆菲说:“那我只好赚一波流量开直播卖货。”
叶行服了,笑出来。他不得不承认这办法有用,只是太疯了。这场面要是被别人看见,任凭是谁都会觉得她在那场救援中确实有赌的成分。
笑了会儿,他才又道:“其实你完全可以跟公司协商,他们会给你安排一个岸上的工作,多少人求之不得。”
陆菲说:“我不上岸,我没想过上岸。”
“就这么想在船上干?”叶行不解。
陆菲反问:“除了算钱,其他一切在你们眼中是不是什么都不是?”
“你说的’你们’是谁?”叶行也反问,而后自嘲,“我也不过是个工具人。”
陆菲忽然无语,也觉得自己过分了。这一天她过得很不好,一直忍到现在,把疯都撒在了他这里。
而他仍旧带着一点笑意,无奈而疲惫,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而非职衔。他说:“陆菲,碰上我算你走运。这种话,你千万别对公司领导或者其他律师讲。”
她意外他的反应,但还是看着他问:“什么叫碰上你走运?”
神色犀利不变,此刻的她更像是船上的那个少年。
“相信我,你会没事的,”他看着她道,“因为在这件事上,我跟你的利益一致。”
她也看着他,没说话,像是在等更多的解释。
也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也许只是他太累了,不想再走其他迂回的方式,但他不能告诉她更多了。
他于是倾身向前,双手交握搁在桌面上,只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件事故会被定性为不可抗力下发生的意外,但损失不会被完全当作’单纯海损’,而是通过谈判确定一个分摊比例,然后快速、低调地解决全部纠纷。船东,货主,还有你,三方共赢。”
“而你需要做的,就是坚持最初的说法,”他继续对她道,“你当时的表现非常好,陈述无懈可击,与其他人证物证一一对应,已经是我想要的完美叙事了。”
她看着他,没说话,似乎在掂量他是否真诚。
叶行也不催促,耐心等着她的反应。
他想自己或许应该早一点向她交底的,便可免了这一番猜忌。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在船上就对她有过友好的表示,她却对他存着莫名的成见。
这让他觉得挺稀奇,素未谋面,她怎么就搞得好像看透了他似的?
讽刺的是,他还真是那种人。
一阵晕眩忽然而来,他低头支肘,双手捧住面孔。
“你怎么了?”她在问,声音隔得很远。
失去意识只有短暂的一秒,他缓过来,还是那样回答:“没什么,时差,没休息好。”
但她已经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扶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到椅背上,而后拉松他的领带,解开衬衣最上面两粒纽扣。她的手探进衣领,按在他的颈动脉上。他感觉到她指尖的压力,以及自己的脉搏与她的对抗,几乎窒息。
“你喝酒了?”她问,离得近,她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精味道。
他点头,胸腔起伏,努力调整。
“有胸痛和呼吸困难的感觉吗?”她又问。
“没有。”他能动了,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想要结束这个尴尬的姿势。
她如他所愿收回了手,却还是说:“我出去找个你的同事陪你去医院吧。”
他也还是拒绝:“不用,已经没事了。”
她并不放过他,说:“你别逞能,承认自己不行没什么要紧的,心源性猝死可能再次发生,你不一定有第二次机会。”
他知道她说得有道理,她带他满船跑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二副及以上都接受过正规的急救培训。
但他仍旧回答:“真的不用,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她朝毛玻璃外面的开放式办公区看了一眼,忽然猜到原因,他也许只是不想让同事知道,又或者是不能,他不能让他们中的任何人知道他不行。
挺惨一个人,她想,难怪他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救同事。
她回到办公桌另一边坐下,看着他说:“那行,你先缓一缓,我陪你去医院。”
叶行以为自己听错了,说:“至于吗?”
陆菲说:“你要么跟我走,要么我现在打120,然后告诉你同事。”
她再一次要挟了他。
叶行反问:“怕我死这儿?”
陆菲毫不避讳,点点头说:“那我就成了最后一个见到你的人。”
叶行服了,放弃争论,又或者他真的有点害怕她预言的事情发生。
他系好衬衣扣子,重新打上领带,然后站起来对她说:“走吧。”
陆菲上下看看他,问:“你可以吗?”
叶行反问:“不然你抱我?”
陆菲撇撇嘴,心里想,也不是不行。
两人似乎都没注意人称的变化,就这样从“您”变成了你,自然而然,默契神会。依原路走出律所,她始终走在他身后半步,恰如在船上爬绑扎平台,她对他说,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进了电梯,叶行按了地下车库那一层。
陆菲却伸手又按了一楼,说:“你现在这个状况不能开车。”
叶行说:“那你开?”
陆菲说:“我没驾照。”
叶行看看她,简直难以置信,她是职业驾驶员,开的或许是世界上最大的运载工具。
陆菲看出他的惊诧,只觉毫无道理,反问:“我要驾照有什么用?”
叶行想起她方才说的那句话,我不上岸,我没想过上岸,所以是当真的?
他无心计较,只想快点解决这件事,跟着她下到底楼,在办公楼外坐上她叫的网约车,去了最近一家医院的急诊部。
一路上,她让他保持平静,避免突然的体位变化,于是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
进了医院,也是她替他挂号,对医生说他的情况:没休息好,加上饮酒,发生一次短暂的晕厥。
医生又问了他更多问题,最近几天平均睡几个小时?今天喝了多少酒?晕倒之前正在做什么?有没有什么征兆?过了多长时间完全清醒?有没有意识模糊、胸痛、心悸或者身体某个部位无力的感觉?过去是否有类似的情况发生,以及既往病史和家族史?
他一一回答,而后做了各种检查,心电图、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电解质、血糖、酒精浓度。
最后得出结论,他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医生说,也许只是极度疲劳加上酒精影响,造成一过性的脑血流减少,但还是建议他重视这次晕厥,说是身体在警告他,当前的生活方式已经超出了它能承受的限度。
她错了,他是对的。
但其实他也暗暗觉得自己有事,他有这样的念头,已经很久了。
原因很简单,是他未曾说出来的家族史。
何家子弟似乎总在以各种各样的原因折损,就像是那种宫斗剧,七八十集,几十个女人使尽手段,打掉不知多少个胎儿,谋害多少孩子。有的染上恶习失宠废黜,有的车祸意外身亡,有的驾船坠海变成植物人,也有的年纪轻轻得了鼻咽癌,难说有多少是报应,多少是人为。
也正是如此,他一路韬光养晦,终于走到这一天,进入决赛圈。
离开医院,陆菲又打了辆网约车,把他送回酒店,自己也下了车,去坐地铁。
“你一个人可以吗?”她向他确认。
他在酒店门外的夜色里看着她,忽然认真地说:“我没事,你也会没事的,你相信我。”
她笑了笑,不知道是对哪一部分仍旧心存怀疑,只是对他道:“你有我手机号码,要是再出现什么问题,可以打给我。”
这句话完全出于人道主义,叶行这个人,好像什么都有,热热闹闹,花团锦簇,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叶行便也点点头,看着她上了下行的电梯去地铁站。
他站在原地,拿出手机,又在网上搜了搜华顶轮事故的新闻,相关的讨论比几个小时之前更多了些,如他所料。
有些事,他没办法跟她解释。
她此刻的境况好比《萨利机长》,而他却在演《继承之战》,两个人拿着不同的剧本。但他对她说的那句话千真万确,至少在这件事故的定性和处理上,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她需要快速、无责地了结这件事,回到海上。
而他,也需要迅速、漂亮地解决这次纠纷。
在何家那个圈子里,结婚员有结婚员的社交首秀,叫做debut。继承人也有继承人的首秀,通常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会由长辈安排,出现在公众视野当中。
没有人替他安排,那他只能自己来。
第11章 天后宫
返程的路上,陆菲刷新社交平台上的那几个帖子,发现评论又多了些,而且讨论的焦点已经推进到事故将如何处理的问题上。
有站她的说:航海,还遇到台风,本来就是高风险,发生意外就认为当时决策不对,纯属事后诸葛亮。
有不站她的说:你主动改变航线的决策导致了损失,当然要负责,船东不追究,货主也得追究,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有人反驳:谁家的货啊?比人命值钱?这种事明明应该表彰,不该处罚。
有人反驳他的反驳:“别搞得好像真是救人英雄似的,你怎么知道大副完全没问题?一个女的,30岁就提到大副,又是临时接替船长,谁敢保证这里面没有判断失误?
当然,也有觉得自己特聪明的,出来指点江山:年轻人还是太年轻,错就错在自作主张,当时就该不断请示领导,每一步都等领导下明确的命令,一点事都没有。
……
她锁屏放下手机,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力,只能回想叶行对她的保证,说他会快速低调地处理完这次事故,给她一个三方共赢的结果。
你放心,你相信我,他这样对她说。
她原本是不信的,但她还记得自己探查他颈动脉的那一刻。
略略偏高的体温,脉搏沉重的节奏。
当时的他不似曾经看到的样子,那种严丝合缝的精致的体面仿佛裂了一道口子。她伸手进去,忽然发现,哦,原来他这样一个人也是有温度,有心跳的。
他甚至会对她说,我也不过是个工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