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怎么不是他自己活该呢?
他这几年到处飞,365天有300天在外面,连上海办公室的律师都认不全。这个助理是临时安排的,海事大学海商法专业的硕士研究生,才刚开始实习。他存心点了这么个新人,能听懂话,会开车就行。只是没想到尚未久经职场规训的小朋友睡眠质量这么好,一旦睡着了,不管是他,还是组里别的律师,接连打电话都叫不醒。
小朋友名叫周卓,第一回 见老大就出了这样的纰漏,难免诚惶诚恐,接下来一夜又一天尽心尽力,做司机,做挑夫,跟着叶行跑了一圈海事局、气象局、救援协调中心、医院,将各方证据全部汇总,然后再去船东公司开会。
情况一通分析下来,在叶行意料之中。虽说事故定性永远要以证据为本,但现实世界也永远存在模棱两可的部分,而在这两可之间,便是各方博弈、律师操作的空间了。
从船司开完会出来,叶行让周卓下隧道过江,去浦西他母亲家门口停了停。这此回来得匆忙,几乎没带什么行李,他进去拿些替换衣服,尤其为晚上要参加的饭局。虽然过去两天都没休息好,事故调查也刚进行到一半,但那顿饭是律所管委会主席请的,不能不去。
母亲叶蕴刚好遛完狗进院门,看见他倒是新鲜了。因为他基本是不回来的,出差到上海也是住酒店,只在她这里放了一些东西,以备万一。
叶行只管自己去换衣服,并未解释来意。
叶蕴一路跟着他进房间,说:“你怎么回来了?不去香港?那边消息真的假的?”
叶行没答,拉上衣帽间的门,把她挡在外面。
叶蕴只当他也不确定,隔着门继续与他交换情报:“我估计是真的了,今天接到佟太太电话,说想安排你跟她女儿见个面,认识一下。这消息一传出来,一个个地都凑上来了……”
“哪个佟太太?”叶行在里面一边系着衬衣袖扣一边问。
叶蕴回答:“你太爷爷兄弟那边的。”
叶行听笑了,鼻子里哼了声,又问:“这算出了五服吗?近亲结婚?”
叶蕴无所谓他语气里的嘲讽,只答:“出了,而且香港不管这些。”
叶行没理会,打上领带出来,只说一句:“走了。”
叶蕴跟着他出门,说:“那见面的事怎么讲?你总是要去香港的,也就顺便见见吧。”
叶行只道:“再说。”
他上了车,关照周卓回律所。
小朋友发动车子驶出那条小马路,还在后视镜里看那房子和女人。
房子是老洋房,盖了快有一百年,原本已经很破败了,后来被叶蕴买下来重新装修,对外宣称是她娘家老宅。新古典主义外立面,红砖墙,白立柱,黑色铸铁门窗,院子里还留着一棵百年老树,树冠婆娑,绿意沁人。配上叶蕴好品味的衣着,保养得宜的身段,和一张不老的面孔,倒也真像那么回事。
叶行随周卓去看去猜,反正律所里关于他的议论一向很多,有真有假,解释也是徒劳,人只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远到多年前,他刚进至呈所的时候,就有人背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最强小朋友”。
倒不是他本身多么不凡,而是因为他第一天报到,就有管委会大佬与他一同共进午餐,替他安排好指导律师,将来应该做些什么案子,职业路径如何规划,一一提点。
后来,他们发现他就连实习证也跟一般小朋友的不太一样,持证人那一栏除了中文姓名还有英文名,下面印的是香港居民身份证的号码。
细聊起来,又听说他读的是英国的LLB,已经在伦敦完成一年的见习。像他这样的情况,就算不留在那里工作,也该回香港考律师牌,最多整个大湾区证,方便在大陆做顾问。谁会像他这样跑来上海过法考,拿A证,还加入大陆所实习呢?
除去管委会大佬,所里无人知晓他的背景,总难免在背后议论,猜他是哪家的小公子,来律所历练个把年,等到过了实习期,拿到执业证,方便回去做家里公司的总法或者董秘。
直到一年一年过去,始终不见他离开,同事中又生出新的议论,毕竟律师是个卖时间的苦差,谁有做资本家的机会,还愿意自己做牛马?这一轮的猜测便有些不好听了,叶行不用刻意打听,也能猜个一二,他小时候在香港上学,后来去英国上学,身边多的是此类的声音。
当时圈子里的社交遵守某种规则,正室跟正室玩,外室跟外室玩。偏偏叶蕴倔强地觉得自己不能归入后者,她只是交了个男朋友,未婚生了个孩子,两人没来得及结婚,男人车祸死了。她觉得自己不是二奶或者小三,不管那个男人同时交几个女朋友,也不管男人家里认不认她生的孩子。这本无可厚非,她爱怎么想怎么想,可她又非要他在那个层级的学校里受教育。于是,漫长的童年和少年期,他一直没有朋友。
如今长大成人,就更无所谓了。他练出一颗大心脏,周围也都是戴上客气面具的成年人,至多在他赢了大案,得了奖,层层高升的时候调笑一句,明明可以靠出身,却非要凭实力。
他也会带着些超脱和悲悯看着他们,心里想,就是这些旁人眼中的精英,二三十岁的时候都以为只要努力便可以得到一切,什么时候醒过来,是有一番痛苦要咽下去的。
这一晚的饭局也跟以往差不多,虽然吃的是西餐,中餐碰杯劝酒的习惯却没变。在座的至少合伙人级别,一个个都来与他对饮,其实一多半并不清楚到底是在庆祝什么。有人猜是所里要辟出一个国际仲裁部来,由他主管。也有人猜他在那个神秘的家族里“转正”,终于要走了。
后者听上去离谱,其实却更接近真相。
酒过三巡,管委会主席朱丰然叫他去外面露台上讲话,悄悄问他:“听说……是鼻咽癌?”
叶行不予置评,只是实话实说:“去年业绩发布会上就讲过,嘉达不是家族企业,以后未必姓何。”
朱丰然却笑着跟上一句:“你就不姓何。”
叶行也笑了,轻轻的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懂朱丰然是什么意思。朱律师高瞻远瞩,投资一切,乐得看见至呈所再出一个上市企业高管,甚至未来的一把手。或许在他还是“最强小朋友”的时候,朱律师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天,他这么一个边缘人也可能有机会走进夺嫡的决赛圈。当然,梦想未必能实现,但是投资嘛,总归有输有赢。
朱丰然也知道他明白,伸手拍拍他肩膀,转身与别人喝酒聊天去了。
叶行站在原地,望着夜色下的江景,听见身后的笑声和说话声,闻到食物和酒精的味道,他平常尽量不吃任何热的食物,因为味道会染在身上,令他作呕。他知道自己各种怪癖,怕是病得不轻。恰如此刻,想死的念头再次淡淡地出现。他甚至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到地面的高度,以至于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手机在裤子口袋里震动。
他拿出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接起来,心想就算是电诈,他也会好好地听完,只为感谢又一个陌生人救了他的命。
“叶律师?”对面传来一个女声。
“您是?”叶行问。
“陆菲,华顶轮的大副,”那边回答,紧接着又解释,“之前那个大副。”
也许信号传输造成失真,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在船上的时候更加年轻了一点,听得出明显的紧张和不确定。
他想起那天见到她时的情景,个子很高,身型健康饱满,扎一把低马尾,白色制服衬衣束进藏蓝色长裤。三十岁的女人,有分明的女性特征,但他莫名觉得她有种少年感。当然,他知道少年是个中性词。总之就是那个意思,他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只是轻轻笑了,还是像之前那样称呼她:“Chief,是想起什么关于事故的细节要对我说吗?”
本以为只是一通电话就能解决的事情,那边却道:“您现在有没有时间?我有些情况,想跟您当面谈。”
叶行抬腕看了眼手表,没说话。他真的累得要死,字面意思的要死。
陆菲不见他回答,又道:“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您,不知道您有没有看到网上关于华顶轮的帖子……”
叶行即刻搜了搜,而后回到电话上:“您明天上午来我办公室好吗?”
她却坚持:“现在可以吗?我过去找您,不会耽误您太久。”
而后又添上一句:“我已经接到媒体电话了。”
叶行不信,但还是道:“船司的制度您清楚,现阶段您必须保持沉默,不能公开发表任何关于事故细节的评论,所有对外口径都由贵司公关部、法务部负责。”
陆菲回答:“我暂时还没说什么,只是想先问一下您的意见。”
“暂时”,叶行捉到这个关键词,她是在威胁他吗?他忽然好奇。
“我发地址给你,你现在过来吧。”他对她说,然后挂断电话,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到她的号码。
第10章 首秀
陆菲收到的是陆家嘴一家酒店的地址,以及一句话:到大堂电话联系。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怀疑这是叶行对她死缠烂打的报复,你不是非要晚上见面吗,那就来吧。
但她又不能不去,脑中甚至出现于凯那句话,他这样的,我一只手收拾五个。
她即刻回了一个OK,以及从此地过去大约需要的时间,而后放下手机,对雷丽说:“我现在去见律师。”
雷丽问:“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陆菲说:“不用,你先回家,顺道把我放在最近的地铁站就行。”
雷丽只当她是去跟人好好沟通的,就像那位海商法教授建议的那样,要是知道她想干什么,一定会大骂她发神经。
但她到底还是去了,独自一人搭地铁到陆家嘴,出站不远便是叶行说的那家酒店。
大堂十几米挑高,大理石满铺,水晶灯璀璨,她走进去,打了叶行的电话。
在休息区等了不多时,便见他从客房电梯那边过来,面色并不比在船上看见的好,但还是一身西装,甚至更加精致了。在这个环境里倒是十分和谐,周围多的是盛夏时节照样严妆丽服的人,违和的是她。
陆菲站起来,叶行看见她也没多的话,做个手势示意她跟着他走,带她穿过一条通道,去了另一侧办公区的电梯厅。陆菲这才知道至呈所也在这里。她想说,好巧啊,我船上工作和睡觉都在后岛那一栋楼,原来你也一样。
叶行让陆菲在前台领了临时门禁卡,然后两人过闸机上楼。到达律所所在那一层,他们从电梯里出来,只见整个楼层灯火通明,不管是开放式办公区还是独立办公室里都有人在加班。
她转头去看叶行,见他眉宇间也有明显的疲惫,愈加觉得众生皆苦,苦法不同而已。
从酒店过来这一路,开门,进出电梯,叶行都礼貌让陆菲先行,也趁这些时候打量了一下她。
她穿一件宽大的纯色白T,卡其短裤,脚上一双帆布鞋,头发还是扎一把马尾,只是比在船上扎得高了些。整个人像她在电话里的声音一样,显小,甚至有点学生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淡淡的失望,觉得上岸之后的她变得普通了。也许很多魅力就是那一身制服与所处的环境加成,世上一切皆空,一切皆是虚妄。
就这么走到他的办公室,他开灯,请她进去,替她拉了椅子,然后关上门,自己坐到办公桌后面。
两人面对面,他才言归正传,开口问:“您今晚找我想谈什么?”
陆菲便也开门见山地说:“一般出了这种事故,货主都等着提货,船东方面一周之内会给一个初步的定性,我想知道现在有大致方向了吗?共同海损,还是单独海损?”
这话逻辑错误,明显问错了人。叶行反问:“那您去公司了解过吗?他们应该告诉您,还在等海事局的报告。”
陆菲点点头,说:“我去过了,他们是跟我这么说的。但是这个定性,不光根据海事局的报告,还有律师的意见吧。”
前者是海上航行的客观事实,她心里有数。但后者,更多的是金钱上的计较,她对他没多少信心。
叶行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微微抿唇,低眉笑了笑,说:“你要知道,这只是个初步的定性,后续还有一个很长的谈判的过程,甚至走到诉讼或者仲裁。”
陆菲仍旧点头,说:“我知道,所以这个定性对我来说很重要。”
确实,虽然是初步定性,但也决定了后续会怎么进行,是很快结束,还是陷入冗长的拉扯。他看得出来她做过一些功课,并不是什么都不懂。
“所以,您想说什么呢?”他抬眼看着她问,疲惫中忽然生出一点趣味来。
陆菲回答:“我认为在这件事故中,共同海损是不成立的。”
叶行没说话,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
陆菲说出理由:“构成共同海损的条件是’有意且合理的牺牲’,但我改变航向航速的目的是配合救援,我不可能有意去走一条风浪大的路线,更不可能有意牺牲船上的货物。”
叶行看得出她的努力,此处微笑可能有些不礼貌,他只是尽量简单地解释:“这个有意且合理并不是您理解的意思,您改变航向航速是有特定意图的,就已经构成了有意,如果其他谨慎专业的航海者也会在同样情况下做出同样的决策,那就可以被认定为合理。”
陆菲听着,心往下沉,所以真的是这样了吗?他们其实已经决定往这个方向走,尽量挽回损失是最重要的,她还能不能上船在这场商业博弈中不值一提。
所以,她也只有这个选择了。
她低头,整理了一下思路,而后开口道:“如果船东宣布共同海损,但货主不同意,告上法庭,有没有一种可能,法院既不认定共同海损,也不认定是单独海损,判船东承担所有损失呢?”
叶行抬眉,隐约猜到她的意图。
“比如,”陆菲说下去,“大副承认当时的决策是不合理的,尽管目的是救人,但错误地评估了风险,只是因为我慌了,一心只想着尽快把船长送医,没多想其他的。我知道天气不好,但我觉得这个风险值得冒。我以为我可以……”
她在这一段话里那么自然地改变了人称,仿佛真的在法庭上做供。
叶行始终看着她,他其实瞬间懂了她的意思,却又多花了几秒钟确认她真的是这个意思。
没错,她在要挟他。
如果他不让她好过,那就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