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菲看出些端倪,小心翼翼地问:“你平常睡这间?”
“啊……”雷丽含糊回答,转身进了主卧。
于是,那一夜临睡前,陆菲又添了新的烦恼,一直在琢磨这两口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雷丽和罗杰都是她的朋友,但平常聊天并不涉及他们夫妻感情的事。雷丽不会跟她说我老公怎么怎么了,罗杰更不会跟她说我老婆怎么怎么了。但在她的印象中,这两人就是完美感情的代表。彼此真心喜欢,顺顺当当地恋爱,结婚,一起攒钱,一起买房。
虽然双方家庭都很普通,帮不上多大忙。但他俩都在远洋货轮上工作,收入很不错,还贷无压力。如今雷丽已是轮机长,罗杰更是升了船长,都是海员里收入最高的那一档。每年在船上工作的那几个月吃住全包,两人又都没什么奢侈开销,存钱存得飞起。
唯一的问题,也是最致命的问题,他俩见不上。
内河船员常有夫妻档一起跑船的,个别外国航运公司、邮轮公司也有所谓couple on board的政策。但华远并没有相关的制度,只能视具体情况审批。比如夫妻一方是驾驶员,另一方是厨子,彼此之间没有直接的上下级汇报关系,也许可以被安排在一艘船上。但雷丽和罗杰这种情况必定是不能通过的,以免干扰船舶的正常管理和纪律。
寻常人家有一个海员,已经是很难见上面了。更不用说他们这样的双海员家庭,一旦两个人分别在两艘船上,船期和航线要是凑不上,境况好比《鹰狼传奇》。
这是陆菲小时候看过的一个古早连续剧,白天男人是人,女人是鹰,夜里女人是人,男人是狼。
如是想着,她渐入梦乡,身下的床似乎缓缓摇晃,带她回到海上。
第8章 岸上的规则
第二天一早,雷丽开车送陆菲去医院探望船长高明。
事故发生当日,救助局派出直升机,在华顶轮的船艉甲板上方悬停,放下救生担架把高明带走,送往A大医学院附属医院脑卒中中心急救。到这时为止,已经过去三天有余,高明接受了脑部手术,人还在ICU里。
来这里之前,陆菲打过高明的手机,联系上他的妻子,约在ICU外的等候区见面。
因为情况尚未稳定,医生建议家属留在医院附近方便联系。过去这三天,高明的妻子和女儿轮流守在那里。陆菲到的时候,恰好碰上母女俩换班。
女儿二十多岁,在医院守了一夜,累了就靠着长椅睡一睡,这时候整个人疲惫毛躁,一边吃母亲带来的早饭,一边大致说了一下高明现在的情况:“当天人送到医院,距离发病已经六个多小时过去了,错过了静脉溶栓的时机,只能做手术取栓减压。医生说他五十三岁,在脑卒中的人里面算年轻的,手术也挺成功,但愈后怎么样还得看恢复情况。”
母亲也是一脸疲惫,愁眉不展,跟着道:“公司调查组的领导,还有律师,都已经来过了,我们也不清楚这件事情他们打算怎么处理,老高现在也没办法讲话……”
陆菲在电话上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这母女二人见到她,却带着一种疑惑又戒备的态度,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来,又好像猜到了她为什么来。
“我只是来看望一下他,不需要高船长说什么。”陆菲解释,话说出口,又觉得“船长”这称呼在此刻听着有些讽刺,高明不可能再出海了。
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多亏有雷丽在旁边帮着讲话,又是寒暄,又是安慰,场面不至于太尴尬。
高明的女儿吃完早饭就走了,说是还要赶着去上班,刚刚工作,没办法多请假。
妻子又絮絮地跟雷丽聊了一阵,叹着气说:“老高今年五十三……从结婚到现在,每年少说八个月在船上,家里根本顾不了,样样事情都说等以后上岸,等以后上岸,现在上岸了,变成这样……”
陆菲听着,忍不住胡思乱想。
六个多小时,错过了最佳救治机会,人虽然活着,但以后很可能生活无法自理。她们或许并不希望他这样回来?她们在掂量以后要付出多少?
高明自己或许也并不想变成这样?她做实习三副就是在他的船上,他那时候不信她会干很久,总是鼓动她考公去海事局。但她终于还是干到了这一天,因缘际会,给他带来这样的结果。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但就是忍不住。她一直很害怕这种境况,人与人之间突然展露出冷酷又真实的计较。越是怕,越是要想。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社会化程度极低。从这个角度来说,王秀园是对的,她确实不懂规矩,从小到大,她从未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受到正常的教养。
就这么想着,忽又记起在船上做的陈述,她当时那么肯定地对叶行说,她相信自己的决策是在道德和专业上唯一正确的选择,但是现在呢?她还能说这样的话吗?到了岸上,所有事情都变得不那么单纯。
她不想再听,匆匆道别,拉着雷丽走了。
两人搭电梯去地下车库,雷丽轻轻叹了一句:“每年八个月在船上,活成陌生人了……”
陆菲这才确定,不是只她有这样的感觉。
她开口问雷丽:“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要么再快一点,要么什么都别做?”
雷丽却又很干脆地说:“你不要七想八想,先解决问题。”
*
这一天的第二站是华远航运。
雷丽过去总是提醒陆菲,休假别总在家瘫着,多去公司走走,多认识点人,领导安排你做海员培训,你就去做,让你参加比赛,你就去参加,不管是对以后上岸找工作,还是船上晋升,都有好处。
但陆菲大多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下船休假,她宁愿在“海上调酒师”擦桌子、摇鸡尾酒,都懒得踏进公司一步。
直到今天,不得不来了。
两人在楼下登记,领了门卡,先去海务部,再去安全质量部。
船上出了事故,除去轮机故障归机务部管,碰撞、搁浅、触礁之类都由这两个部门处理。
两边两位领导,张海发和吴定波,都在此次事故的调查组里,陆菲前一天在船上都见过。这时候找上去,她询问事故调查的进度。两人对她态度都不错,但实际什么都没说,只是告诉她,调查组还在等海事局的报告。陆菲问要等多久,答曰几个星期吧,也许一个月,最多三个月,让她耐心等待,要是感觉压力太大,可以先去海员管理部,找某某老师,安排个心理辅导。
这事雷丽没法在旁边帮腔,陆菲一个人面对领导,总觉得自己不会讲话,越说越错,也不好继续往下问了。她只得道谢,道别,然后退出来,再出发去下一站。
*
下一站是海事大学,雷丽带陆菲去找那个海商法教授。
其中的关系拐弯抹角,是她认识的一个实习生的男朋友的研究生导师。
陆菲听说,再次表示钦佩。雷丽总是有办法,什么人都能找到。
那位教授看上去快六十了,和和气气地在办公室接待了她们,但也没太当回事。
考虑到公司的制度,陆菲隐去了具体信息,用“大副”和“船东”指代,讲了一下事故的大致情况。
教授听她说完才认真起来,毕竟案值不小,而且还是个挺值得研究的法律问题。
陆菲接着向他请教:“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在这一类事故当中,船东会更倾向于把损失定性为’共同海损’,但对于当时做出决策的大副,认定成’单独海损’才是更加有利的?”
教授看着她,笑着肯定:“来之前做过点功课啊。”
而后拿了纸笔出来,给她做了简单分析,在两种情况下,大副分别要面对什么,更加确定了她的想法。
对大副来说,如果损失被定性为单独海损,意味着整个事件被看作是一场不可抗力下的意外事故,船东和货主各自承担损失,调查也会很快结束。
而对船东来说,将损失认定为共同海损通常比认定为单独海损更有利,因为可以把船体维修以及其他处理事故的费用分摊给货主,这部分损失一般来说是比十几条集装箱的价值更大的。
但共同海损的本质,相当于是在主张这些损失是由一个“有意且合理”的牺牲行为造成的,这就会将调查的焦点引向当时船上的指挥者。代替船长行使职权的大副会受到格外严苛的审查,货主的保险公司为了拒绝分摊,会将其决策和执行的每一个步骤都放在放大镜底下,千方百计地寻找其中可能存在的过失,用来打破共同海损成立的条件。
而且,共同海损的理算过程也比单独海损漫长得多,就算最终没有发现过失,这个冗长的、对抗性的调查本身,就可能影响大副的正常工作和未来晋升。
陆菲听着,也跟着笑了。笑得几分轻松,因为总算回到海上的问题,她不再像个傻子。也笑得几分沉重,因为她从一开始的想法就是正确的。在这一次事故当中,作为雇员,作为直接责任人,她和船东公司的利益并不一致。
她问教授:“那这种情况,我是不是应该自己请个律师?”
“最好呢是自己请一个,”教授回答,又问,“船东请的律师是哪位?”
假设到了这里,终于还是得走进现实。
陆菲如实回答:“叶行,至呈所的。”
教授沉吟,然后开口说:“那我建议这位大副还是好好跟船东公司沟通一下吧。”
陆菲一时无语,所以真是碰上业内皆知的大拿了吗?
教授看出她的想法,解释:“其实我们学院就有法律援助,但做的都是海员劳动纠纷、渔船之类的小案子。海商法圈子不大,而且壁垒分明,能做高级别案件的律师就那么几位。我不是说没有差不多水平的律师哈,只是很难找。就算找到了也很贵,你付出去的钱,跟你想要争取的利益相比,不值得。就算你真愿意付这个钱,律师也未必愿意为了一个船员去对抗船东和保险公司,人家其他案子可都是这些大公司给的。但你要是不在这个圈子里找,其他律师碰上这种案子,可能连门朝哪里开的都摸不清。”
陆菲听着,点点头。她可以理解,这件事终究还是得遵守岸上的规则。
她向教授道了谢,没再多说什么,和雷丽一起出了那栋教学楼。
两人都是从这里毕业出去的,此时走在校园里,算是旧地重游。
航海技术和轮机两个专业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暑期仍旧有穿着蓝白色制服的学生走来走去。陆菲看着他们,不禁想起多年以前,那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这个地方收留了她。
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晚饭的点,她们在学校附近找了家小店吃饭。到处跑了一整天,这时候都有些累了,再加上每一处都不顺利,两人在餐桌上没说几句话。
正吃着,陆菲收到罗杰发来的消息,说坍塌的集装箱堆垛已经清理完毕,船体受损的部分也做完检测,开始维修了。
陆菲知道船此刻还停在港口,维修期间需要船长在船上,但也不是完全走不开。
她把手机拿给雷丽看,说:“你不去瞅瞅他?”
雷丽眼都没抬,回答:“不去。”
陆菲再次碰壁,心说自己小时候都没经历过这种爹妈吵架夹在中间的尴尬场面,怎么活到三十岁,反倒让她碰上了。
她不再说话,继续埋头吃饭,心里想着方才教授讲的几个点,以及这件事故中的各种枝枝节节,盘算着接下去该怎么办。
雷丽却突然停了筷子,也把手机递过来给她看。
陆菲接到手中,只见屏幕上显示的是一条发布在小红书上的笔记,配图赫然就是华顶轮上坍塌的集装箱堆垛。
其实也不算太意外,世界各地出了类似事故的都会被发上网公开处刑。
这年头人人手机不离身,这么大的闯祸现场,被码头工作人员或者过往船只上的船员看到了,拍下来,发上网,几乎是一定会发生的事。
但往下拉评论,她才发现事情不仅止于此。
评论区有人在问:又是卸货时候倒的?
有人大约知道内情,回:风浪太大,箱子掉海里了。
有人说:最近怎么这么多这种事?船东又要宣告共同海损了,谁家有货在上面的好倒霉。
又有内部人士出来爆料:这回还真有点不一样,船长脑梗,大副赶在台风前面,让直升机把人送进医院,那大副还是个女的。
下面有人评价:呵呵,女司机。
也有人在说:女司机就是牛X!
陆菲看着,再一次想起教授对她说的话,一个“有意且合理”的牺牲行为,以及放大镜底下找过失。
所有这些她避之不及的,可能正是广大网友们喜闻乐见的。
她不知道这讨论要是继续进行下去,会有多少热度,也不确定网友最终会把她定性成“女司机”,还是一个“牛X的女司机”。但她不能不担心可能的舆论发酵,是否会把事故的处理引向对她更加不利的方向。
她又看了眼手表,差不多八点了,哪怕夏季日落晚,外面天也已经全黑。
尽管时间不太合适,她还是找出了那张名片,打电话给叶行。
第9章 夺嫡
回到上海的第一天,叶行从华顶轮上下来,搭接驳车出了港区,才看见那辆他在机场没找到的雷克萨斯商务车,以及车上本该来接他的助理。
助理下来迎他,一叠声地道歉,再一次解释,因为航班延误,在机场停车场等了很久,又是半夜,就睡着了,手机铃响也没听见。
叶行没功夫也没力气计较,只是上了车,告知下一站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