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可能是气坏了,一通激情输出,但普通话也真是令人着急,以至于他在原告席位上痛心疾首,旁听席上还有人偷笑出声。
法官提醒注意法庭秩序,老律师也赶紧做手势阻拦,领导刹不住车说了最后一句:“……我局成立至今,经历多少起救助案例,仅此一次需要提起诉讼才能收到费用!”
陆菲心里默默填写下文,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而叶行只是听着,仿佛与己无关。待那边骂停当,他经法官允许才缓缓开口:“我方申请追加货主为第三人。”
法官看他一眼,说:“被告代理人,你方曾在答辩期间提出过此项申请,当时以货主非合同相关方为由驳回了,一事不再议,你清楚吗?”
叶行回答:“是的,我方清楚,再次提出申请是因为庭审中出现的全新情况。”
法官示意他说出理由。
他于是继续:“本案涉及的救援费用符合‘共同海损’的定义,根据海商法百年来的‘公平分摊’原则,须由船、货双方按获救价值比例分摊,而不应仅由船东一方单独承担。如果法庭认可原合同变更,按照‘无效果-无报酬’原则,以所有获救财产总价为基础重新计算费用,那货主将成为本案最大的利益相关方。
“原告方也在庭审中反复强调,无论从经济角度还是环境角度出发,船上装载的六万吨原油是救助局为此次救援投入巨大成本的关键。
“基于以上两点,我方再次申请追加货主为第三人。”
老律师当即提出异议,说:“这是对法律关系的严重误读。原被告双方的合同是变更,而不是解除。涉案救助合同由救助局与船东签订,索要报酬的依据也是这份双边合同。合同关系具有相对性,货主并非合同签约方,我方无权也无义务向货主索取报酬。船东支付全部款项后,能否以及如何向货主追偿,是船东与货主之间的另一层法律关系,与我方无关,船东不能以此对抗对我方的付款义务。”
叶行并未与他争辩,直接上价值:“嘉达海运是一家创立于上海,注册在香港,历史超过百年,业务遍及全球的国际海运公司,涉事油轮船旗国巴拿马。我方相信本案的意义不止个案本身,还关系到全球航运业者对我国法治化营商环境和海事审判公信力的评价,是一味支持地方单位的诉求,还是尊重国际惯例、航海实践,维护各类海事主体的利益,创造公平、透明、可预期的法律环境。”
话到此处,他向法官轻轻点头,示意发言完毕,连这个小小的动作都显得风度翩翩。
不是小案,法官听完双方陈述,并未当庭表态,只是宣布了休庭,进行合议讨论再作出同意或者驳回的裁定。
旁听席上的人三两站起来,于凯盹着了刚醒,左右看看问:“怎么了?结束了?谁输谁赢?”
陆菲也有一瞬的迷茫,心里是同样的问题,就这么结束了?谁输谁赢?
她起身跟着其他人往外走,其中几个似乎是业内人士,正小声评价:
“绝,追加第三人可不是吃席加把椅子。重新答辩,提交证据,再加上调解,这笔钱又能拖着不给了。”
“知道货主是谁不?中石化,拉上央企了。”
“年纪轻轻,厉害啊……”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朝被告席位望去。
陆菲这才领会其中奥义,也转头看过那里,见叶行已经站起来,正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资料和电脑,那双手还是像她初见时一样漂亮,微低着头,眉宇英俊。
那一刻,陆菲涌起一种混杂着佩服和鄙夷的复杂情绪,在心里说,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第7章 偷家
后来,这件案子审了五年。
一审船东败诉,上诉二审,赢了,救援费用打二五折。救助局不服,申请再审。官司一直打到最高院,才最终定夺:船东须按合同约定支付全部救援费用,并加收利息。
整件事看似空忙一场,却也把那六百多万的救援费用拖了五年多。
航运是强周期性的行业,那五年恰是低谷,运力过剩,运价低迷。而等到了高院的判决下来,船东不得不付款的时候,市面已经完全不同,运价飙升,一箱难求。
只一笔六百多万也许不算什么,但陆菲猜想,那位叶律师手上此类案件可能远不止这一宗。能赖就赖,不能赖就拖,一进一出便是可观的现金流,助嘉达渡过难关。这人要是搁在古代,高低是个凭嘴皮子打天下的纵横家呢。
也正是因为案子一审再审,每隔年把,就会在网上看到相关的新闻标题,陆菲才一直记得这人,名字和长相或许都有些模糊了,却始终留着一个印象。
多年之后再见,她其实有些不确定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想起来他是谁,是在公务登船的访客名单上看见那个名字的时候,还是见了面,他倾身与她握手的那一刻?
这一次,他又打着什么算盘呢?陆菲不禁好奇,毕竟关系到她的饭碗,她可不想成为他某个宏大计划的一捧炮灰。
正想着,于凯送走唯一那桌客人,转回来跟她说话。
陆菲大致把事情讲了一遍,最后才道:“记得我俩在广州海事法院旁听的那个案子吗?我这回又碰上那个律师了。”
“那次啊……”于凯想起来了,在她对面坐下。
见他真记得,陆菲倒有些意外。
但其实于凯想起的根本与律师或者案子无关,他两手交叠,看着陆菲说:“那天本来想跟你表白来着的……”
是玩笑,也是实话。
那个航次跑完,两人便要各奔东西。在那之前,他还真有些话想对她说。
但也许就是因为那场庭审听得不爽吧,陆菲一路骂那个律师。于凯也跟着附和,还在网上搜了搜,上海至呈所里这种小律师能挣多少钱,然后说我们三副转正也有两三万一个月,并不比那“法棍”差。
他想说“讼棍”来着的,一卡壳,说了个“法棍”,把自己给说笑了。总之搞得气氛全无,两人在广州城里逛了逛,吃了顿打边炉就回船了。
当时总以为还有机会。
但是后来,于凯留在华丰轮上做实习三副,陆菲被船长推荐去了一艘集装箱船,条件比华丰轮好一些。也许是因为她做“卡带”表现着实不错 ,但船长还是觉得她不合适留在散货船上。
回想起来,那一天似乎就是一个决定命运的转折点。
于凯侧首看着窗外感慨,那之后,他上船,下船,认识了后来的妻子,结婚,当爹,离婚,上岸,成了单亲爸爸……
这故事陆菲听过无数次,每次都觉得尴尬,因为从于凯所谓想要表白的那一天到他遇上未来妻子,坠入爱河,未婚先孕,其实只不过隔了一个船员的标准合同期,八个月而已。
她听得头大,打断他说:“晴朗快放学了吧?”
于凯这才如梦初醒,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哎哟一声站起来,关照店员两句,拿上车钥匙跑了。
陆菲坐那儿叹了口气,慢悠悠打了辆网约车,拖着箱子走出“海上调酒师”。
上了车,离开临港。隔窗望出去,建筑越来越高,人越来越多,车流越来越密。
接近目的地,司机看着导航念叨:“前面怎么在修路啊,还能左拐不?”
陆菲没接茬,心里说,我也不知道啊。
虽然这是她家附近,但她已经三个多月没回来了,走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呢。
陆菲小时候家住市中心,就在苏州河边上,那种一家人挤一间几平米小屋的老房子,公用的灶间,每天倒马桶。
十多年前拆迁,她跟母亲王秀园一起被安置到这个新建的居民区。地段肯定是不能跟过去比的,这一带在老一辈上海人口中叫“乡下头”,后来纳入城区,现在叫城市副中心。偌大一片高层住宅,似乎就在几年间凭空建起,慢慢住满了人,周围配套也渐渐齐全,入托上学,锻炼买菜,逛街吃饭,满满的烟火气。
网约车开到小区门口,陆菲付钱下车,拿上行李。
打眼却觉得陌生,是这儿吗?她有一瞬的怀疑。
细看才确认没错,只是物业改装了门禁闸机,车道栏杆上的广告也换了新的,还有旁边那家理发店变成了生鲜超市,摆着恭贺盛大开业的花篮。陆菲记得自己上次休假下船去那里剪过一次头,店里的托尼游说她办卡,幸好没接茬,否则连维权都赶不上趟。
总算小区门禁系统还认识她,摄像头拍到她的脸,闸门随即打开,发出电子音对她说了声:“欢迎回家!”
进了楼栋,她搭电梯上楼。恰好赶上傍晚放学下班的时候,轿厢一下拥进好几个人。金属门合上,小小的密闭空间里混杂着汗酸、香水、烟味、婴儿身上的奶腥和尿布的骚气。
陆菲隐隐觉得窒息,静静站在角落里,看着液晶显示屏上数字变换,一层层往上升。
到了她住的那一层,电梯门开,她走出去,又有点转向,自己都觉得好笑,连家门都找不到了。
结果,还真找不到了。
原该是她家的那扇门此刻大开着,旁边贴着某某装饰公司的施工告示,里面传出电锯和气钉枪的噪音,扬起木屑和烟尘。
陆菲以为自己走错楼层,返回电梯那里看清楚数字,又回来确认门牌号码。
没错,是她家。
她在门口怔怔站了会儿。直到一个满身白灰的装修工人走出来,经过她身边,对她说美女让让。她这才回神,拖着箱子去楼梯间,找了个安静点的地方,拿出手机打给母亲王秀园。
那边设了彩铃,是一首《妈妈的吻》,此刻听起来有种讽刺的恐怖。就这么听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起来,语气疑惑地说:“菲菲?”
陆菲直接问:“房子怎么回事?”
对面一时安静,然后开始絮絮地解释:“那套房子你也住了十多年了,墙面开裂,墙角渗水,瓷砖绷瓷,踢脚线都翘起来,我老早就想帮你装修一下了。这次趁你不在,我就想赶快弄弄好,不影响你呀。哦对了,这件事我发消息跟你讲过的,要么是船上信号不好,你没收到?我哪能晓得你提早回来啦?你有事也不跟我讲,现在哪能办啦?哎呀呀……”
陆菲把手机拿远了一点,并不细听,待王秀园话没那么密了,才直接问:“你装完打算给谁住?”
她以为猜到答案,王秀园再婚之后又生了个孩子,虽然跟她不熟,也算是她半个弟弟,今年差不多该大学毕业了。
但对面却答:“我给谁住?当然是我们自己住呀。”
语气里带着防御和嗔怪的意味。
“我们?”陆菲一时语塞,这才意识到王秀园早都打算好了。
这个“我们”看似是指她们俩。
这套房子是政府分的安置房,虽然拆迁当时她还没成年,但房产证和户口本上都有她的名字,这还是邻居和街道工作人员替她争取的,算是保证她将来能有个住处。
但王秀园是户主,也是业主之一,要是跟二婚老公一起搬过来,她也不能反对。他们两夫妻空出来的房子才是给那半个弟弟住的,面积更大,地段也更好。就算她对这安排不满意,他们也有话讲:我们也没不让你住啊,出钱出力装修,也是为了你住得更舒服。至于她到底舒不舒服,又能在这里住多久,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个个的都是打算盘的专家,陆菲被自己蠢笑了,怎么一到了岸上,脑子都不够用了呢?
静了静,她又问:“那房子里我的东西呢?”
王秀园这才回答:“东西你放心,我都帮你收好了,丢不了的。你要是要用,我给你送过去。”
陆菲只觉好笑,王秀园甚至没问她接下去住哪里。自己实在也是没话找话讲,她在岸上又有多少要紧的东西呢?
她无话可说,甚至没说再见,就把电话挂断了。可想而知王秀园又会在那头念叨她不懂规矩,没有礼貌。但她只是站在那里,听着不绝于耳的电锯声,盘算自己接下去该去哪儿。
在网上看了一圈酒店,陆菲终于还是打电话给雷丽。
那边很快接起来,直截了当的一句:“一起吃饭?”
陆菲笑出来,很多时候她享受孤独,但有些时候,她也不想一个人呆着。
下楼出了小区,她又叫了辆车去雷丽家,两人一路通着电话。
她把事情说出来,气极反笑,出门跑船三个月,回来一看,家被偷了。
雷丽也不问她打算怎么办,已经默认她就是来自己家住了,反正罗杰也不在。
车到目的地,陆菲隔窗便看见雷丽,候在小区门口接她,顺便还买了点菜,手里提溜着一个超市袋子,抱着个西瓜。她忽然开心起来,下了车,被雷丽领着回了家。
两人开火做饭,边吃边聊,吃完之后各据一边沙发吃西瓜。
陆菲觉得舒坦极了,只除了一件事,雷丽也跟罗杰差不多,盯着问她事故的细节,调查组的态度。
而且雷丽还要继续给她上难度,布置任务,说:“你不能下了船就这么瘫着,明天先去医院,看看高船长的情况。然后去趟公司,领导那里做个汇报。还有,你不是担心这个律师坑你吗?我找人联系了我们学校海商法专业的老师,你准备好问题,过去咨询一下。”
陆菲惊了,西瓜也忘了吃,转头看向雷丽:“我刚跟你说完你就安排了,什么效率啊?”
雷丽笑笑,并不跟她谦虚。
陆菲也只好被鞭策起来,一一应下。
当晚,雷丽安排她睡客房,把床上灰粉色的床品换成了一套白底灰色水玉点点的,又进进出出好几趟拿走自己要用的东西,内衣,护肤品,手机充电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