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睡糊涂了么?
谁回来了?
“大哥!!”
谢司芙和谢倾亲热的叫唤钉入宝诺耳中,她的心像在沸水里翻滚,捞出来,丢进冰窖,周而复始。
馒头不知外面在欢喜什么,自顾自跟着高兴,傻乐。
宝诺不明白自己为何脚软。
失信的并不是她。
当初说走三个月,结果走了三年。
三年。
他还回来干什么呢?
宝诺胸膛深深起伏,将馒头往上颠了颠,挂起笑脸抬起下巴,走入大堂。
*
谢知易犹如众星拱月般,被众人围得滴水不漏。
阿贵突然笑说:“四姑娘,你快看,是大掌柜!”
谢知易个头很高,视线越过众人头顶,瞬间锁定那抹熟悉的身影。
分明很熟悉,却又全然陌生。
小姑娘长成明亮娇媚的女子,太阳般灼目耀眼,不可方物。
众人纷纷让路,宝诺来到他面前。
“长高了。”
“哥。”她在笑,但很生疏。
谢知易所有注意力都在宝诺身上,这会儿才留意她怀中抱着的娃娃。
“这是谁家的孩子?”他随口问。
谢司芙心虚地挠挠鼻尖,谢倾用胳膊怼了她一下。
宝诺没有正面回答,握着馒头的手打招呼:“小馒头,这是你舅舅。”
谢知易温柔的眼神霎时暗下,像月夜骤然翻涌的海潮,那视线猛地从孩子转向宝诺,带几分不易察觉的凌厉。
“你说什么?”
宝诺愈发笑得明媚:“他是你的外甥,小名叫馒头,可爱吧?”
不料谢知易直接变了语气,冷冷问道:“跟谁生的?”
宝诺略微愣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这还是谢知易吗?
他竟然会用如此冷漠阴沉的声音质问她。
“是我……”
谢司芙咬唇上前,从宝诺怀里接过馒头,轻咳一声:“是我生的,那个,此事有些复杂,稍后我再和你细说……”
谢知易的视线掠过谢司芙和孩子,稍作停顿,突然明白某人的意图,转眸瞥去,宝诺若无其事望向别处。
“馒头,是吗?”谢知易眉眼变回温柔模样,伸手点了点孩子的胖脸蛋,笑说:“长得和你很像,会说话了么?”
谢司芙见大哥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喜出望外:“会说简单的话,来馒头,叫舅舅,大舅舅!”
伍仁叔别提有多高兴:“大掌柜回来,让他给馒头起名字。”
谢司芙笑:“对呀,我就等着大哥给他起名呢。”
谢知易说:“我拟几个好的,你来挑。”
“行。”
众人热闹着,宝诺默不作声退出,上楼回房。
她窝在圈椅里看书,东厢那边动静不小,阿贵张罗着叫人打扫屋子,搬运行李,外面更是热火朝天,听说多宝客栈大掌柜回来,许多老朋友蜂拥而至,上门同他打招呼。
人缘可真好。
谢司芙和谢倾心疼大哥,替他挡客,让他先回房歇息。
宝诺听见木楼梯咯吱作响,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一下一下踩得她心脏乱蹦。
房门没有关,他掀开毡帘进屋,宝诺从书桌前回头,呼吸停滞片刻,问:“怎么了?”
谢知易看着她,稍作沉默,只一小会儿的沉默,宝诺却感觉压力极大,喉咙不由自主滚了滚。
“阿贵他们还在打扫,我想借你屋子休息一下。”他停顿:“可以吗?”
宝诺莫名起鸡皮疙瘩,以前他不会问这种客套的话,不会这么谨慎小心。
可既然要客套,为何要来她房间呢?谢倾的屋子不是更方便?
宝诺拿书的手随意指向床榻:“可以呀,东厢太吵了,你在这睡会儿吧。”
嗯?怎么自己主动替他找借口?
宝诺心下微怔,漆黑的眸子飞快眨了眨,垂头继续翻书。
寒冬腊月的阳光不算刺眼,从绿纱窗透进来,点点斑驳落于桌前,落在她周身。
谢知易脱下袍子搭于衣桁。
宝诺看出他脸颊消减不少,却没想整个人都瘦了那么多。
以前多结实呀,寒冬腊月赤膊练剑,胳膊上的肌肉仿佛能抵御刀劈斧砍,本来生得又高大,气势凌人,一脚能踢死一头狼似的。如今瞧着却单薄,内衫下的锁骨清晰可见,从领口就能看到。他躺下时胳膊撑着床铺,肩膀微微耸起,那形状像是刀削斧劈而成,腰肢更是纤不盈握,又薄又细。
宝诺屏住呼吸,心绪繁杂。
离开三年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回来。
他究竟在搞什么?
年下四处热闹,白天也有许多孩子玩炮仗,在后院外的巷子里追逐嬉闹,伙计们在谢司芙的耳濡目染下嗓门也大,说话喜欢用喊的,呼来喝去。
谢知易翻了几次身,睡不踏实。
宝诺悄然起身,关上房门,将床前的纱帐放下来。她的书案上有一只博山炉,里面埋了炭,用香匙放几勺百合香粉进去,隔火熏香,凝神之气瞬间弥漫,灰白薄雾袅袅盘旋,又消失痕迹。
宝诺将香炉挪到床前的三角几上。
隔着藕荷色的纱帐,谢知易紧蹙的眉头似乎慢慢舒展,搭在枕边的手忽而攥紧,口中呓语喃喃,不知做了什么梦。
宝诺看了会儿,收回视线,将汤婆子塞进被窝里。
这一觉,竟然睡到深夜。
谢司芙和谢倾上来瞧,不敢叫醒他,忧心忡忡:“团圆饭也没吃上,是有多累啊,这算昏迷了吧?”
子时已过,新年降临,客栈外鞭炮震耳欲聋,如此也没能吵醒他。
谢司芙对宝诺说:“你今晚跟我睡吧,屋子让给大哥。”
宝诺想了想:“馒头现在粘你,我们三个太挤了。”
“那……”
“大哥已经睡一天,待会儿应该得醒了,我再等等。”
谢司芙轻轻叹道:“行,要是他还不醒,你索性跟他挤一挤……”
话音未落,谢倾瞪圆了眼睛:“那怎么行?都这么大了,又不像小时候,该避嫌还得避,兄妹俩睡一张床上像什么话?”
谢司芙纯粹想跟他抬杠:“一家人计较这个?以前不都睡一块儿么,长大倒生分了?”
谢倾恼火:“过完年老四都十八岁了,十八岁!你讲话动不动脑子的?”
两人争执起来无比投入,像是乐在其中而不自知,宝诺将这二人慢慢推出门,他俩一边打闹一边往楼下走,伍仁叔还等着放烟花。
宝诺打个哈欠,困意悄无声息蔓延,床上的人呼吸绵长,没有清醒的迹象。该不会真要昏睡一个昼夜吧?
宝诺撩开纱帐,犹豫片刻,弯腰伸出手,想碰碰他的额头,试探是否发热。
谁知手刚摸出去,谢知易陡然惊醒,睁开眼,在她尚未做出反应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冷冽而警惕的目光仿佛潜伏于暗处的凶兽,逮着猎物便是你死我活。
宝诺瞬间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拽落床铺,形势陡然逆转,谢知易以最快的速度将她压制,上位者才有主动权。
“你……”宝诺的脖子被扼住,窒息感汹涌席卷,她难以置信,用力抓住他的胳膊,那一条条暴胀狰狞的筋脉在精瘦的皮肉之下蔓延,力气实在猛烈,再使劲就能把她脖子掐断。
宝诺喘不过气,从喉咙里憋出一个字:“哥……”
谢知易如梦初醒,冷漠残忍的双眼恢复活气,慌忙松开右手,像是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宝诺大口呼吸,捂着疼痛的颈脖往旁边避开。
“诺诺,我……”谢知易的神色竟比她还要惊恐,跪坐于床,弓着背脊,瞳孔慌乱颤晃:“我睡糊涂了。”
糟糕的借口。
宝诺慢慢缓过劲,粗重的呼吸逐渐平缓,两人各自维持着别扭和警惕的姿势僵持许久。
险些忘了,他是个病人。
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从前只是会转换身份,加上部分记忆丢失,并没有暴戾冷血的一面……是这三年发生了什么让他病情恶化,还是他本就有这一面,不过以前能控制得住,而现在完全失控了?
宝诺感觉他无比陌生。
谢知易死死攥紧右手,胳膊发颤,头痛欲裂。
这副狼狈痛苦的模样,宝诺亦是第一次见。
“你还好吗?”
倒是她这个受害者先出声询问。
谢知易颓然瘫坐床榻,锦被凌乱,他抬手按压酸胀的眉骨,哑声回:“许是连日赶路过于疲乏,你……你痛不痛?”
宝诺下床,用铜钩挽起纱帘:“我没事。你已经昏睡五个时辰了。”
她去桌边沏茶,此刻已全然恢复镇定,将茶杯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