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易还有些手颤,接过,一饮而尽。
宝诺垂眸看着他:“哥哥的房间已收拾干净,行李都放好了。”
谢知易问:“没有别的话跟我说吗?”
宝诺想了想:“二姐没敢告诉你,她不仅生了个娃娃,而且是未婚生子,那个男人早已不知所踪,外头传言不太好听。”
谢知易坐在床上望着她:“还有呢?”
“尹瞳姐姐成亲,招了个赘婿,待她很好,去年我和二姐一道去吃她的喜酒,听说她第二间香料铺也快开起来了。”
“还有呢?”
宝诺将这三年发生的变化挑些值得讲的告诉他,客栈人员变动,伍仁叔的新菜式,平安州奇闻,包括裴度乡试夺魁,即将迎娶甄小姐……
谢知易就那么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宝诺慢慢没了声响,陷入与他沉默的对视当中。
令人空到心痛的沉默。
他道:“你自己的事还没说。”
宝诺:“我现在是惊鸿司游影。”
谢知易垂眸自嘲一笑:“不意外,我的劝告你不会听。”
彼此彼此。宝诺心想。
“还有别的话吗?”
宝诺已经口干舌燥,摇了摇头。
以前不是这样的。
谢知易头一回出远门,宝诺才十岁,正是非常粘他的时候。他走了一个月多,连夜赶路回来,连衣裳也来不及换,径直上楼推开房门,她睡得沉,夏夜幽凉,没有盖薄被,怀里竟然抱着他的披风在睡觉。
谢知易心软得一塌糊涂,想把披风从她手中慢慢扯出来,谁知她越抓越紧,眉头也越皱越深。
“诺诺。”
谢知易只能叫醒她。
小宝诺睁开迷糊的眼睛,眨巴眨巴,瞬间转为惊喜,顾不上怀中的披风,她张开手臂几乎跳到谢知易身上,死死地搂紧他的脖子。
“哥哥!哥哥!”
原本是开心的,可她嘴角一瘪又哼哧哼哧哭起来,埋怨他走那么久。
少年谢知易抱着小宝诺在房中踱步,边走边拍她的背,轻言细语地哄:“不哭了,都是哥哥不好,诺诺不难过了……”
眼泪都糊在他颈窝里,小孩子哪儿来那么大的伤心呢,还不是把他看得太重要。
半晌宝诺才缓过来,脑袋发懵,谢知易轻声问:“想我了吗?”
“嗯。”她老实点头:“特别特别想。”
小的时候真可爱啊,什么心事都不藏,什么话都愿意对他说。
现在的宝诺让他很失落。
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谢知易双手略微颤抖,胸膛沉沉起伏,压抑着某种可怕的情绪,想找回从前的亲昵,继续做她最依恋最信赖的哥哥。
“过来。”
他神态变得柔和,笑了笑,朝她伸出手。
宝诺屏息站在原地,犹豫片刻才走过去,把手放入他掌心。
谢知易闭上眼睛,将她手背贴在额头轻轻地蹭,温热与冰凉相触,是解渴的水,是缓痛的药,是三年空荡的胸膛装回心脏,血肉填回躯壳。
沉重的鼻息喷洒在宝诺手腕,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潮湿黏腻如藤蔓从指尖缠绕而上,小时候他们也这么腻,但不是这种感觉,宝诺不习惯,不适应,像要被他拽进一个未知境地,于是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
刚撤退一点距离,谢知易猛地将她拽了过去。
宝诺膝盖抵住床沿,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倾,右手压住他肩膀站稳。
谢知易仰着头,目光缠着她,想凑上前蹭蹭鼻尖,宝诺却别过脸躲开。
期盼中的温存落空,他眼睑微眯,盯着她看了会儿,慢慢松手。
宝诺:“你该回房了。”
“诺诺,还在生我气吗?”
她暗作深呼吸,摇摇头:“起初是很生气,可我的生活被训练和任务填满,离开家以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有多宽广,难怪你也不想回家。”
谢知易:“我每天都想回来。”
宝诺置若罔闻:“人长大了会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以前我不懂,后来自己也长大,能理解你的做法。”
他根本不要这种理解。
“我一点儿也不怪你,哥哥。”宝诺微笑,眉眼清冷。
谢知易抬起下巴,将视线从她身上收回,没再说什么,默然下床穿鞋,拿起架上的外袍搭在胳膊间,掀开毡帘出去了。
宝诺木然瘫坐床前,捂住心口按揉,那里面痛得很,多久没有过这般深刻的知觉,糟糕而熟悉的记忆席卷冲撞,泥沙俱下。
也许我也病了。
宝诺心里想。
第25章
大年初一, 清早起来开小家祠,摆供品,烧纸点炮, 拜祭牌位。
宝诺昨夜没睡好,下楼有点迟, 谢司芙抱着馒头,谢倾烧纸钱, 伍仁叔摆放蒲团,已然准备就绪。
“做了游影还赖床么?”
冷峻的声音传来, 宝诺脚步微怔。
是谢随野。
那双不可一世的眼睛往她身上瞥了眼,宝诺便确定他是谢随野。
“可见惊鸿司的纪律也不过如此。”
他手执三根线香,身姿挺拔立于神位前, 双手捻香抬至额前, 缓缓躬身行礼。
宝诺默然站到后边,一起跪拜磕头。
今年不太一样, 牌位罩纸, 写上了逝者名讳,最中间的是谢随野的母亲谢昭颜,左后两位是谢司芙的父母,右后两位是谢倾的父母。
除了昭颜姨母外, 另外四人宝诺并不认得,但从称谓能看出亲缘关系。
这就是他们的秘密。
“大哥。”谢司芙抱着馒头跪在蒲团上,眼中溢满泪珠子:“我们的仇报了吗?”
“嗯。”
谢倾也难得面容沉重:“可恨我不能亲手血刃仇人。”
谢随野道:“你们安然无恙,好好过下去,才是父母想看见的。”
谢司芙抵着馒头的圆脑袋:“好孩子,给外祖父外祖母磕头。”
一言未落,啜泣声吞没话语, 多年以来的心酸隐忍陡然得以宣泄,如洪水决堤,要大哭一场才能纾解。
馒头也被弄哭,谢司芙抱不住,交给了伍仁叔。
“大好的日子,何必如此伤感。”谢随野转过身来:“如今也不必再遮掩,若你们想改回原本的姓氏,随时可以。”
谢倾和谢司芙相互看了眼,不约而同沉下肩:“我们自己知道就是了,不必刻意对外宣扬,否则引起更多事端。”
谢随野点点头,视线越过他们,投向后面的宝诺。
“发什么呆呢?”
她回过神,对上他凌厉的眼睛。
“我有事问你,”谢随野往楼上招呼:“跟我过来。”
宝诺不明所以,起身随他入东厢小楼,走进他的房间。
谢随野拉开桌前的圈椅,掉个头,大喇喇歪坐其中,将她上下打量个仔细。
“长高了。”他用冷淡的语气陈述了一句废话。
宝诺由着他瞧,并未觉得不适。
必须承认,谢随野的目光极具侵略性,他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从不藏着掖着,更不管你心情如何。
放在以前,宝诺是会生气的,因为总觉得他没安好心,故意想看她发窘。
可现在心态不一样,她很得意自己身体的变化,从一个圆润的小胖妞长成高挑匀称的女子,挺拔,修长,血气十足,再也不是与他初见时那个瘦弱跛脚的豆芽菜。
“看见了么?”谢随野举起他的右手。
宝诺刚才就发现他手缠纱布,裹得像只粽子,只露出几根修长的手指。
“昨天晚上你把谢知易怎么了?”他忽然这样问。
宝诺怔住,嘴唇微微张开。
谢随野饶有意味端详她的神色:“又或者说,他把你怎么了?”
宝诺:“我不明白。”
谢随野勾起嘴角,要笑不笑的神情:“昨晚他拿砚台把自己的手……哦不,把我的手砸成这副鬼样,你说你不明白?”
宝诺心下大惊,上前一把扣住他的胳膊,愕然盯住纱布包裹的地方,额角突突直跳:“严重吗?”
谢随野:“你很担心吗?”
“是我在问你!”
他无谓地耸耸肩:“骨头没断,应该不算严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