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罪从无,今昭当天很快就回到了家。
林瑶在医院里住了三天。
这三天,今昭心里很委屈。
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却被警察找上门。而这一切的开始不过是她贪嘴,多进了几趟厨房。
多么荒谬啊,明明也是她的家,她却连厨房都不能进了。
奶奶跟她说,林瑶在医院里悲痛得大哭大喊,希望她能理解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不要跟林瑶计较,也不要怪今文辉没有拦住她报警。
今昭点头。即使受了这样的冤屈,最后虽然没办法证明她做过,但也同样没办法证明她没做过。她好难过,她也好想大哭大喊。而她只是个高中生。
她还是忍着委屈,并计划等林瑶出院回家后,和她好好沟通,让她知道自己真的什么也没有做。
流产有很多原因,不能因为她多余,就怪在她的头上,她背不起这样的人命。
可林瑶没有给她机会。
林瑶不知道怎么结识了季皓轩的妈妈,流产期间,季皓轩妈妈天天去医院看望,两人“患难见真情”,打得火热。季皓轩妈妈给林瑶看了附中论坛上她那个洛神的讨论帖,又“无意间”和林瑶说起了今昭那条真丝缀羽毛裙的来历。
顶奢大秀的压轴之作,却在走秀前被神秘男人买下送给今昭,只为让她穿上去参加一个普通的校园艺术节。
十六岁的高中少女,价值不菲的大牌裙子。——不知道是十年前的思想落后,还是这个社会对女孩子的偏见本质上从未改变,她们就这么草率而笃定地把今昭和某种龌龊见不得光的男女交易联系在了一起。
那些季皓轩妈妈口中的消息经由林瑶辗转传到作为父亲的今文辉耳中时,今家迎来了真正的风暴。
今文辉勃然大怒,问今昭,家里是缺了她吃的还是缺了她穿的,要她如此不自爱,又是和男同学暧昧不清让人给她带早餐,又是为了条裙子……不过是为了顿早餐、为了条裙子!
今昭忍着委屈好声解释,早餐是孟言溪吃的,后来季皓轩妈妈也从孟言溪那里讨回了3000块钱,这件事被同学当场拍到,现在还挂在附中论坛上。至于裙子,那是舞裙,是孟言溪提供的,班里每个跳舞的女孩子都有,不独独她有,可以去问。
今昭流着眼泪说,她不知道裙子那么贵,她会把裙子还给孟言溪,开学就还给他。
今文辉没再说什么。
今昭原以为这件事就算过了,就像过去好多好多其实也不算大的事情一样,虽然发生的时候像是要压得她喘不过气,可只要她忍一忍,其实也能囫囵过去,而一旦忍过了再回头看,其实也没什么。
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次的今文辉在经过一晚的思考以后,却给她的生活扔下了一枚毁灭性的炸弹。
第二天,今文辉看似开明地找她谈话,跟她说,昨晚他和林瑶商量过了,这件事确实不能怪她,毕竟她也还小,看不懂这个世道的险恶,作为家长,他们应该更加保护她才对。所以他们决定给今昭转学,让她转到家门口的九中,方便家里照顾。
在那天以前,今昭已经有好多好多年不曾对今文辉大声说话了,不,不仅对今文辉,她是好多好多年都不曾大声对谁说过话了。可是那一天,听到自己即将被转到九中的今昭像是看了场无比荒谬的大戏。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反问:“附中转九中难吗?”
今文辉还以为她是松口,说:“不难,很容易。”
今昭冷笑:“当然,岁大附中是全省最好的高中,我从附中A班转到哪里都很容易,更何况是一群混子的九中。爸,您真的一点都没有考虑过,我去这样一个学校会有怎样的未来吗?”
今文辉皱眉:“如果你真的足够优秀,外在环境又怎么能影响到你?”
“外在环境……看来您不是不知道九中什么样啊。”今昭终于被刺痛,声音拔高,她双眼通红,对着今文辉大声质问,“如果环境真的不重要,孟母何须三迁?孟子尚且需要环境托举,更何况我这样平庸的人!”
今文辉骨子里的父权思想立刻被激起,他用更大的声音反驳:“九中总好过你在附中丢人现眼!”
今昭大声反问:“到底是我丢人现眼还是有人见不得我好!”
“你好?”今文辉讽刺,“你好在哪儿你告诉我?好在吸引了一群不三不四的人?你以为孟言溪是什么好人?他不过是孟家几个臭钱包庇出来的孽障!小小年纪为了争夺家产,不择手段,拆散他爸的姻缘,阻止他爸再婚。你在你阿姨汤里下药是不是也是孟言溪教你的?”
今文辉:“你跟这样的人做同桌能有什么好下场!去九中你可能学习成绩不如现在,但至少双手干净,可以坦坦荡荡做个人!”
今昭怔怔看着今文辉,她忽然觉得这样的今文辉好陌生。陌生到即使警察已经给出了结论,但在他嘴里,在这个父亲嘴里,她依然是杀人凶手,他一口咬定。而今昭甚至不知道,他的一口咬定究竟是因为他心里真的这么认为,还是只是为了他所谓的家和万事兴,又一次和他的新妻子达成了一致口径!
他们甚至还无耻地动动上下嘴皮子就给孟言溪定了罪。
今昭忽然笑出来。
她之前一直很羡慕孟言溪兄妹有孟时序那样一个疼爱他们的父亲,这一刻她才明白,像今文辉这样的人这辈子都不会明白孟时序为何会疼爱孟言溪兄妹。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骨子里并非乖乖女,她充满了野心。从前那些事她都能忍,只是因为那都没有触及她真正在意的东西。只有前程,她唯一在意的只有自己的前程!
转学到九中,一定会影响到她的前程,她绝不可能接受!
这激起了她最激烈的反抗。
从前那些粉饰太平终于被她毫不留情地扯破。
她红眼看着今文辉:“当年初升高,您和阿姨跟我说,家里没有那么多钱,没办法像别人家的小孩两手准备,既要又要,如果我还想继续跳舞,就不花钱让我进好的高中了,让我专心走艺术生这条路。跳舞和学业二选一,我当初毫不犹豫选了学业,爸您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我有多爱学习,也不是因为我觉得我选择学习会有一个更好的前程!而是因为我知道,只有选择学习,我才能掌握更多的主动权!如果我放弃了好的高中,选择跳舞,那么高的花费下,你们早晚会反悔,艺术生一旦少了家里的支持,将既失去出色的舞蹈能力,又失去背水一战高考的本事!但做文化生却大不相同,花费少,虽然看似对我更难,但在以分数论英雄的附中,只要我的分数够高,谁放弃我都不能把我从A班拉下来!”
“爸,您真以为我猜不到发生了什么吗?季皓轩妈妈认为季皓轩考最后一名是我害的,她想让我离开A班,别打扰他儿子考清北,为此她想方设法和林瑶搅和在一起,林瑶与她各取所需,鼓动您给我转学,这我都能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爸,您是我的爸爸啊,我那么辛苦考进附中,又一路从平行班到实验班、到A班,到头来,您竟然会让我给别人的儿子让路!是我让季皓轩考最后一名的吗?他有本事让他自己留在A班!我再说一次,谁放弃我,都不可能把我从A班拉下来!除非您去让校长重新排名!”
“啪!”
那天是父女俩这么多年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最终结束在了今文辉的这一巴掌里。
后来,今昭看着今文辉愤然离去的背影,淡淡提醒:“爸,把我从附中A班转到九中,您要是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您就去。”
后来今文辉去学校给今昭办手续,陈述问起,他果然只字未提转学,说的是出国。
从他的视角看,这个决定是多方作用的结果。妻子流产,虽然不能证明是今昭干的,但也不能证明不是她干的,而她还有孟言溪那样一个不择手段的同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未必不是孟言溪教了她什么手段。这自然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有,今昭7月9号就放暑假了,那天她却没跟家里说,照常出门,她去了哪里?是不是就是跟孟言溪出去的?今昭跟孟言溪暧昧不清的关系,再加上林瑶的鼓动,这些都让今文辉坚定了给今昭转学的决心。
人总会下意识给自己添加滤镜,这导致今文辉认为他对外宣称把今昭送出国并不是因为他这个决定本身错了,并不是他害怕被人戳脊梁骨,这只是一个避免节外生枝的善意的谎言。
更何况九中离家确实近,就隔了一条街,也方便家里人看顾今昭。
他自己给自己添加的滤镜实在太厚,以至于他完全无法理解今昭不顾一切的反抗。为了不进九中,今昭甚至找回了正在旅游途中的姑姑和姑父。
姑姑今文怡也是这时候才听说了林瑶流产,自责自己当天不该带吃的来,她更加不信今昭会下毒。
今文怡和兄长今文辉私下长谈,而今昭这一次终于学会了孟言溪的不择手段。在今文辉今文怡兄妹长谈的时候,今昭就独自坐在小区中庭的花园里流泪。
果然很快就吸引了小区里散步的爷爷奶奶,他们关切地问她为什么哭。
今昭含泪说自己被冤枉害后妈流产,明明她才生了弟弟不到一年,本来子宫就没有恢复,警察也来调查过了,可是爸爸和后妈就是一口咬定她是杀人凶手,还要把她从附中A班转学到九中。
老小区的一个特点是,各家各户什么情况,邻里间大体都摸得清楚。
今昭也曾以为,因为被冤枉警察上门的事,她会受不住别人背后的指点议论,没想到比她更先破防的是今文辉和林瑶。
在有了后妈就有后爹的风言风语之下,今文辉终于在这场转学的拉锯中败下阵来,但今昭也没有赢。她是不用去九中了,但她也没办法再留在岁宜。
今文辉指着她:“我对你太失望了,养你这么多年,就养出了这么个不择手段的白眼儿狼。行,既然这个家让你这么痛苦,让你都不得不向外人寻求帮助了,那我们也成全你,你以后就跟你姑姑去临市吧,望你好自为之。”
今文怡作为外人,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而从她的立场而言,她此行是为化解今文辉父女的矛盾而来,哪怕说是她选错了鸡才害林瑶流产呢?但如果她带走今昭,只会增加父女矛盾,从此父女陌路,她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今文怡试图斡旋,今昭却红着眼,说:“好。”
她乞求地看向今文怡:“姑姑,我听说临市一中是仅次于附中的高中,您帮我办入学手续就好,我后面住校。我也不用您给我支付学费和生活费,大概我妈妈也早料到会有这一天,银行里给我留了一笔钱,足够支撑我念到大学毕业了。”
“这孩子,说什么气话。”今文怡也很无奈。
最后因为这次实在闹得太凶,父女双方互不相让,爷爷奶奶也认为今昭最好暂时跟今文怡回去,父女俩都冷静冷静,后面再从长计议,于是今文怡便将今昭带回了临市。
开学很快就来临,今昭没有等到回附中,却等来了今文辉一家搬家的消息。
今昭一直知道今文辉和林瑶在外面另外买了房,一年前就已经装修好了,但他们从未带她去看过,没想到最后竟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虽然今文辉和林瑶这么快搬家让小区里的爷爷奶奶们又是好一阵指指点点,但彼时他们已经是眼不见为净了。
今文辉打电话给今文怡,让她领今昭回去把自己的东西搬走,后面这房子会卖掉。
也正是因为他们的火速搬家,让孟言溪后来几次来到小区外等,都不曾等到今昭或今家的人。
后来他在陈述的办公室找到了今昭家里的座机号码,打过去也总是无人接听。
今昭回去搬东西的时候是八月,附中早已经开学。
那天是今文怡开车陪她回去的,除了衣服还有从前用过的不少书本作业,小学初中的都有,都用不上也带不走,今文怡喊了收废品的上门。今昭蹲在地上收拾衣服,在看到那条真丝缀羽毛的裙子时,一时失神。
窗外骄阳似火,蝉鸣不止。
客厅里的座机在这时候响了,今文怡正在手机里给收废品的师傅指路,喊她去接电话。
“喂。”
孟言溪是课间的时候随手拨的电话,自己都没意识到,等他意识到的时候,电话连通的嘟嘟声已经响了好几声。
这个电话一直都没人接,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怪好笑的,正准备挂断,电话却被人接起。
轻软安静的声音窜入耳中。
孟言溪刷地站起来。
下一秒,不顾同时响起的上课铃声,他逆着人流从后门出去,三五步上楼,拉开那道漆黑的消防门,走到天台。
骄阳似火,少年站在太阳底下,声音滚烫:“是我,孟言溪。”
第37章
很难形容今昭听见孟言溪声音那一刻的心情, 太复杂了。
像雨夜独行,抬头见到一盏暖色的路灯,无声地照着雨, 也照着她。她不能否认那一刹那的治愈。
可是路灯太高,她够不到。而雨却那么大, 注定她不可能在灯下久留。
她没有出声。
她的沉默让那头的少年莫名急躁, 他露出少见的莽撞, 迫不及待问:“听说你要出国,去哪里?”
这个问题顷刻间将今昭从失神中拉回, 难堪迅速漫过全身。
孟言溪或许也自觉唐突, 即使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又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 我也经常出国,寒暑假都会出去玩,你给我留个地址, 我去找你。”
在看透今文辉的本性后, 今昭就不曾再哭过,此刻孟言溪一句“我去找你”, 却让她一滴眼泪刷地落下。
门外,收废品的师傅终于到了, 和今文怡交谈, 今昭迅速擦了下脸。
她过长的沉默让孟言溪立刻意识到出事了。
孟时序总说他儿子虽然混账, 却实在聪明, 也算是知子莫若父。
少年握着手机的指节收紧:“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我会帮你,无论什么。”
“砰!”
收废品的师傅将今昭往日的练习册和作业本用绳子系好,一摞摞扔到门外的秤上,厚重的书本砸在秤面, 沉闷的碰撞声夹杂着金属喑哑的吱嘎。
今昭飞快地眨了两下眼,将热意逼退:“如果我杀了人呢?”
电话里静默一瞬。
八月的太阳正是最热烈的时候,毫无保留地照着天台,连一处阴影也没有。十七岁的少年同样毫无保留:“那你也是正当防卫,有人害你,我更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