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的热意终于收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滚落。
今昭没有想到,当她的父亲、她的家人都抛弃了她,在她最孤立无援时,有一个人却愿意主动站到她这边。他不问缘由、不问对错、不问是非,他武断又霸道地对她说,是别人害她。
他问她:“是谁?”
她擦去眼泪,声音平静而坚定:“没有谁,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我这辈子都不会做不好的事。”
她停顿一瞬:“可是孟言溪……”
孟言溪:“什么?”
今昭:“谢谢你。”
谢谢你,站在我这边。
即使我们甚至不在一个世界,但只要有你这句话,往后无论我再遇见多少风风雨雨,都不会再觉孤立无援。
孟言溪:“但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可以帮……”
“再见,孟言溪。”今昭轻而坚定地打断他。
已经足够了。
她不需要他的拯救,他也拯救不了她,飞鸟与鱼不同路,都有各自的修行和前路。雨夜里的行人或可被灯火治愈,但灯火无法替人走接下来的路,而一直停留在灯火之下,只会被大雨淋得更加狼狈,更加没有面对风雨雷电的本事。
“你要去哪里?给我个联系方式。”少年听到她的道别,急声问。
“不用了,”今昭轻轻笑了笑,第一次,她为自己说了个虚荣的谎言,“我要出国了,这一出去,我们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
“孟言溪,我祝你,一生欢愉,得偿所愿。”
用我全部的真心和善意。
“你站在那里别动!我现在过来!”电话里,孟言溪的声音忽然拔高。
收废品的师傅动作麻利,很快就收好了,外面又传来师傅主动和今文怡闲聊的声音:“我记得这家主人不是你啊?”
今文怡淡淡笑了笑,说:“主人已经搬走了。”
“那你们是搬进来吗?”
“不,我们也搬走。”
今昭一边耳朵听着今文怡和师傅的闲聊,另一边听着电话里的少年拉开天台的消防门,大步跑下楼梯。
她在学校就很喜欢听男生下楼梯的声音,一跃跳下好几级台阶,张扬恣意,是什么都困不住的少年意气。
连教导主任也不能。
“孟言溪,上课了你往哪儿跑?”
“孟言溪,我跟你说话呢!”
“回来!兔崽子!”
原来现在是上课时间,他应该在A班听课的。
今昭看着空荡荡的家,一个人也没有,空气里泛着尘埃。
手指握紧听筒,指甲泛出惨白。今昭艰难开口:“孟言溪,那条裙子,我寄回给你吧。”
少年急促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
今昭静静看着窗外烈日如火:“我忙着赶飞机,没办法亲自送还给你。我用快递吧,抱歉。”
空气寂静,听筒里传来少年快速奔跑后微乱的气息。
再开口,声音陡然变得凌厉:“你是打算以后都不跟我再见了吗?”
那是九年前,孟言溪和今昭的最后一次交谈。一开始其实很好,可惜最后结束的时候算不上愉快,更像是他们之间短暂交集的缩影,如雨夜里的灯,沼泽里的种子,悸动是真、期待是真,但太弱小,难有结果。
最终这通电话结束在孟言溪的一句:“是你就寄。”
后来今文怡卖完废品回来,帮着她收拾衣服,看见那条真丝缀羽毛的裙子,问她:“要带走吗?”
今昭安静许久,轻轻摇了下头。
带去哪里呢?带去一中的宿舍吗?宿舍那么小,每个人只有一个小小的柜子,衣服都展不开,又怎能放得下这么珍贵的裙子?如果被同学看到,会不会也和今文辉一样,产生不好的联想?
羽毛裙无法在雨里穿,她现在最该做的,是快点走出这场雨。
今昭叫来快递,将小心打包的盒子交到快递员手上。
她保了价,虽然看起来多此一举。
“高中和本科的留学费用比较高,我是硕士的时候出去的,一般到博士就算个打工人了,基本不用自己花钱。”
或许这就是成长的意义吧,年少时羞于启齿、难堪至极的事,如今说来寻常,无波无澜,甚至还能开个玩笑。
“还要谢谢骆珩和曹博给我推荐临市一中。”
外面风停了,和风细雨。今昭坐在灯下,单手支着头。
司恬坐在她对面,诧异地问:“临市一中?骆珩和曹博他们还知道你转学?太过分了!你告诉他们不告诉我和孟言溪!”
今昭忙道:“没有没有,你误会了。”
今昭解释了当年期末考前这俩货在她后排疯狂贩卖焦虑的事,都说如果掉出A班就转学,连夜转学,学校都想好了,临市一中。结果他俩没转成,现成的学校便宜了她。
司恬:“这还差不多。”
说完这句,空气突兀地陷入安静。两人一时都没接话,过了几秒,司恬才小心翼翼问:“你没有出国,为什么不告诉孟言溪呢?临市一中并不算远,开车三四个小时就到了,高铁更快,一个多小时。你如果说了,那几年,孟言溪也不用总往国外跑。”
“国外”两个字让今昭的睫毛飞快颤了下。
她看着司恬,想问,却不知从哪里问出口。
而司恬已经看懂了她的眼神,轻叹:“我们都以为你是出国了,孟言溪可能知道的比我们多一些,但他也以为你是出国了。高三和后来大学那几年,他只要一有假期就往国外跑,一开始是欧美,后来是日韩,然后是东南亚。”
山里种的桂花开得迟,今夜一场细润风雨,不知从哪里飘进桂花的甜香。
清清浅浅,仿佛幻觉,今昭凝神去闻,屏着呼吸,心跳也仿佛漏了一拍。
今昭轻声道:“他或许只是出去玩。”
“确实,也可能是出去赚钱。”司恬说,“你知道骆律师是怎么说孟言溪的吗?”
“什么?”
“骆律师说,孟言溪天生的财神命,这世上但凡跟钱沾边的,就没有他赢不了的局。”
今昭:“……”
好了别说了,容易仇富。
司恬忽然话锋一转:“你有没有想过,孟言溪可能喜欢你?”
空气仿佛一瞬暂停,下一秒,今昭倏地抬眸。
“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这样觉得不是很自然吗?”司恬反问,“比如今天,今天那么多人起哄你俩、起哄了那么多次,他一次都没有否认过。”
今昭:“他也许只是懒。”
毕竟孟言溪好像从不在意名声。
司恬认同地点了下头,又说:“那就说他勤快的时候。你还记得他学生时代给你讲题有多上心吧?别人问他他只给答案,但他却会主动给你划重点。再说他那个出国,他那么懒的一个人,那几年频繁出国,诚然他可能是出去玩、可能是出去赚钱,但怎么就没可能是想和你重逢呢?”
今昭半晌没说话,沙发旁的暖色落地灯将她的瞳色照得像水一样温柔,又像水一样轻轻晃动着。
但人或许天生就是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譬如此刻。明明悸动不已,心中无比期待,可理智却总要跳出来给自己泼冷水。
“你也说是学生时代,已经过去九年了。你知道九年有多长吗?我要是有孩子,九年义务教育都完成了。”
这看似有道理的类比将司恬绕进去,司恬懵懵看着她。
一道寡淡讥诮的嗓音同时从门外传来:“今老师的孩子生下来不用牙牙学语,不用摸爬学步,直接上小学初中,这都不是天才了,这是哪吒。”
今昭的心倏地一震,转头。
门口,孟言溪单手托着托盘,甜白瓷的盘子里摆放着刚刚出锅的桂花糕,雪白的糯米蒸的,上面撒着刚采的金桂,桂花和糯米的甜香夹杂在升腾的白雾中。
孟言溪漆黑的眼眸掩没在水雾之后,疏淡清冷:“抱歉,门没关。”
第38章
今晚的牌桌上, 孟言溪一人赢了三方,其中以路景越输得最惨。
骆珩说得没错,但凡是跟钱有关的局, 孟言溪就没输过。他确实天生在这方面运气很好,连刮彩票那种纯运气的游戏他都能十之刮出六七, 赢面过半, 更别说棋牌这种还需要动脑子的游戏。
但孟言溪从小就不贪心, 总是很克制。比如说虽然知道刮彩票容易中奖,但哪怕在他很小零花钱相对他自己还不算多的时候, 他也很少去买彩票,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孟淮从小就格外喜欢他, 几个小辈里,孟淮最喜欢孟言溪,与性别无关。每次孟时序骂他儿子混账, 孟淮都会出声维护, 孟时序说孟淮这是隔辈亲,孟淮笑着让孟时序别生在福中不知福。
孟言溪以前从不会这么赢钱, 哪怕他可以。但今晚他看这三个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一点没手下留情。
其实路景越也挺会动脑子的, 但在财运这方面确实要比孟言溪差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开始太过嘚瑟, 追着今昭打, 报应来得太快。
最后筹码输光了财神爷还不满意, 路景越脑子也转得快,赶紧认怂,笑着说:“别玩了,再玩下去人都该睡了, 到时候可真锦衣夜行了。这样,再玩一局,我要是输了就进厨房给你做桂花糕,你帮我带上去给今昭尝尝。”
骆珩和赵妤对路景越这个提议感激涕零。
没办法,刚才助纣为虐欺负新手,现在被财神爷降维碾压,再玩下去都快破产了。
孟言溪却不甚满意,掀了下眼皮:“你做的能吃?”
路景越挑眉,心照不宣反问:“那是重点吗?”
嗯,确实不是。
财神爷心领神会,最后总算大发慈悲点了头。
要么说路景越脑子灵光呢,他压根儿就不会做桂花糕,他只是晚饭前听冯迟说了一嘴想吃糯米糕,猜厨房做了多的。等这群人打完牌去看,果然还有,路景越唯一干的活儿就是去外面桂花树上折了枝桂花,撒了点儿花瓣儿上去,糯米糕秒变桂花糕。
孟言溪嫌弃路景越的“预制菜”,路景越欠欠反问:“那我现在给你蒸?”
这一蒸至少一个小时,今昭肯定睡了,到时候有人可就失去了邀功的良机。
不想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孟言溪说:“行,你现在就蒸。”
嘴里说着最残忍的话,手里丝滑接过那盘“预制”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