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瞳远离些许,发愁的面容再度露出:“说来话长,我本想跟随清雨长老混入,再让剑灵去盗书,可到底有些自不量力,被他抓了现行。
我心中慌乱,便随意编了一个谎,说是族中长辈想要参悟这本古书,本想借此推脱离开,但他竟然给我了!”
林斐然停下脚步,心中竟然生出一股荒诞,这绝不是张春和的作风,但又因为反常得太过明显,反倒让她生出些不确定。
“他那时怎么和你说的?”
秋瞳立即掏出一张信笺纸,她指着上面道:“就这几句,我甚至怕自己记错,早早把它写了下来。”
【师祖有言,有教无类,这本曲谱确有参禅之意,可以借你,但半月后,务必归还道和宫。】
话语并无不对,林斐然也未能从中琢磨出什么特别之处,但其中的确透露出一种无须深思的荒谬。
秋瞳拍着这张纸,不无愤慨:“说这话前,他盯了我许久许久,那种眼神你应该懂,看得我冷汗直冒,这书拿到手已经好几日了,我也没敢翻看一眼。
但再不看,很快便要还回去,我拿不定主意,这才来问问你。”
林斐然一时也摸不准张春和的意思,于是只道:“容我想想。”
二人一时陷入沉默,只有一点难以觉察的风雪声在房中回荡。
那厢,如霰仍旧倚靠松干,翻看着手中的书册,林斐然二人说的话的确有些云里雾里,但他只是听着,既没有插嘴,也没有追问。
他心中反倒有些感慨,原来在他面前的林斐然,与在旁人面前的她,也有着十分微妙的差别。
这种差别难以言明,但却有些令人愉悦。
二人沉默之时,雪原上窸窸窣窣的声响却越来越近,那三四道黑影快速奔来,甚至已经能在夜色中看到些许轮廓。
这时才看清,最前方那道身影并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雪道上翻滚,后方是几道弓腰伏低的狼影,这是一场发生于夜间的猎捕。
微光中,那人狼狈上爬起,却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神情慌乱,背着一个背篓,其中装着的药草洒落一地,她只随手薅过几根,拼命向唯一一处火源跑来。
如霰泰然坐在树下,收起手中书册,双目微睐看去,他们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大,那人口中的呼救声几乎要隔雪传来——
他微叹一声,林斐然轻缓的呼吸就在耳侧,他实在不想断开,但这些声响势必会打扰到她,衡量一刻,他还是站起了身。
雪月之下,一道上弦般的月辉划过,几乎没有半点杀意,就像一道普通的月光轻缓落下,但抬眼看去时,头颅已经被那辉光洞穿。
一匹半人高的雪狼妖兽倒下,如霰收回紫铜枪,对着那人竖起一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
随后袍角半扬,长枪回转,追来的另外两匹也断了生路。
对如霰而言,这样的妖兽实在算不得什么,但收势之时,他还是微微一顿,余光中似乎看见什么,便蹲身看去。
只见这寻常雪狼妖兽的皮毛之中,挂着的并非全是长绒,还有数不清的冰碴,它们与毛发一般从皮肉中长出,眼中也蒙着冷雾。
寒症。
他立即断定。
这样古怪的病症,如霰很早就有所耳闻,毕竟他以医道扬名,妖界也有人患此病症,不少人曾来妖都向他求医问药。
他也诊过几次,却发现患者其实体内无一处衰败,却总是无故有寒气生出,甚实能凝成实质般的冰碴,时日一久,这冰碴便会渐渐发灰。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可以笃定,这绝不是病症。
不是病,他也无法医治。
原先只以为会在人身上出现,没想到畜生也会染上。
他思量片刻,起身离开此处,打算回到树下,那女孩见他离去,立即提着背篓跟上,她不敢开口,便远远坐在那颗火焰石旁。
如霰似乎只是随手收拾一通,也不再看那本游记,而是等着林斐然开口。
他知道,她不会思索太久。
果不其然,传来的呼吸声略略波动,林斐然下一刻便开口,定声道:“不论他后面盘算要做什么,既然将书给出来了,那便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如果他还有什么后手,随时找我。”
不得不说,秋瞳几乎是松了口气,她并不是真的想要林斐然承担什么,只是知道有人与自己站在一边,心中底气便足了许多。
秋瞳点头:“等我两日,不论结果是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我猜你一定也想知道。”
“好。”林斐然没有否认。
就在秋瞳即将断开香丸时,林斐然忽然停下脚步,认真看去,问道:“秋瞳,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有问过你。”
“什么?”见她如此,秋瞳也不禁严阵以待。
“我想知道卫常在关于剑骨的始末,以及,‘她’的结局。”
林斐然说到“她”时,却是指向自己。
不只是因为如霰在听,还因为她与原书的“林斐然”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书中直到结尾,也没有提过“林斐然”的去处,她下山之后发生了什么,又去了哪。
林斐然以“她”代称,秋瞳并不觉得奇怪,毕竟对于林斐然而言,这是她的另一个人生。
她坐回墙角,头搭在膝上,看着烟幕中的林斐然,将自己与卫常在游历途中遇上“她”的事缓缓道来。
“……最后,她便是葬身于三桥之下。
她千辛万苦寻到这样一处往生古道,本以为能修复自己残损的身体,但还未运转便……
直到死前,她都以为剑骨在卫常在身上,可并没有,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件事。
剑骨早就不知去向了。”
林斐然抿唇,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是沉默之中,她忽然想到其中的异样。
“你是说,卫常在历经这件事后,便入了魇?”
秋瞳缓缓点头,只苦笑道:“我一直在想,说不定他在那一刻认清了自己的心,接受不了她身死一事,就此入魇。”
林斐然却摇了摇头,缓缓闭目,心中却生出一种油然的荒谬。
她以前记忆被封,所以与卫常在相处不觉有异,只觉得人虽然怪了些,但到底有几分可爱在,甚至对他那样的性情接受良好。
后来阴差阳错想起原书,又因为心绪起伏,实在难以分出心神注意到其他异样。
但此时,在听秋瞳说完过往之后,她几乎立刻便觉察出了秋瞳口中的“卫常在”与她认识的卫常在之间的不同。
秋瞳口中所说的,才是书中那个面冷心热、实则有一副好心肠的男主卫常在。
女主重生,男主身份不明,颠倒错位太多,林斐然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份也算不得奇怪。
她吐出口气,思索许久,给出了另一个更为符合的可能。
“他心中定然有你,这个猜测便不存在,既然能到入魇的地步——
或许,他其实无意中见过剑骨,并且确实用了,但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这才会在突然听到剑骨一事时道心崩溃。”
闻言,秋瞳忽然怔愣当场,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但若是按照这个说法,一切便都通了。
“他……”
秋瞳没再说下去,眼中光芒也暗淡许多,她绞着衣带,匆匆向林斐然扬起个勉强的笑,道别之后,便很快将丹丸浇灭。
她坐在墙角,眼神直直看向某处,但并未聚焦。
攥了许久的书册从她手中掉出,散落在地。
……
林斐然的心绪也并不平静。
原书的她下山后的经历虽有不同,却是一样的坎坷,原来她曾去寻过往生古道。
还有卫常在,他又是怎么回事?
她以前不愿细想,现在才惊觉书里的他和相识的他,不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毫不相干。
如果是这个不似人的卫常在做了甜宠文男主,她简直不敢想会变成什么样。
“在想什么?”忽然有人开口。
沉思中的林斐然也顺嘴一答:“在想卫常在。”
“……”如霰沉吟一声,“这样啊。”
林斐然立即对着阴阳鱼摇头:“不是那个想!只是方才秋瞳忽然提及,便想到了过往!”
如霰轻笑一声,但其中意味不明,林斐然也不敢再接话头,便转问道:“你找到秘境了吗?”
“罢了,你不在这里,打趣起来也没意思。”他指尖绕动,那尾阴阳鱼便追随着转圈,“还没有找到秘境,毕竟现在天色已晚,不是寻找的好时候。”
话这般说着,他的视线却缓缓落到那女孩的背篓中,她还在整理那些草药,他看到其中一处,忽然改口。
“不对,或许快找到了。”
他起身向前走去,半蹲下与这女孩对视,拾起其中一株草药,解开她的听觉:“这是哪里摘的?”
女孩一顿,怯怯看他,知道自己可以开口说话后,才启声道:“在我们村落附近的那片雪域。”
“带我去。”他站起身,“想要什么报酬?”
女孩却摇了摇头:“你刚才救了我,还容我在此过夜,已是大恩,不需要报酬。”
“一码归一码,我方才也不是为了救你,先想好报酬,寻到这种草药的来源后,我会兑现。”
他将草药放回,又坐回树下,这次便将阴阳鱼收回,只以心音相传。
“听到了吗?”他忽然问林斐然。
林斐然此时正心虚,几乎是全神贯注在听他那边的动静,听他用心音询问,便立即回答。
“听到了。”
如霰静了片刻,却也没再等到下文,不禁一叹:“等有的人吃醋,怕是要等到坐化天地的那日。”
林斐然一急,只道:“我怕你生气还来不及,哪有心思想别的?”
如霰微微睁眼,看向寂静的雪原,再度感到一种以往不曾有过的轻愁,如同微风吹过荒原,空旷而孤寂。
他们已经数日未见了。
“补偿我。”他从善如流开口。
林斐然躺在床上,问道:“怎么补偿?”
“说——”
应当又是他先前说过的那种语言,林斐然尝试着学了发音,为了顺嘴,还说了好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