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仍旧未停:心痛很快就会过去的,像我一样。
秋瞳抬头看去,只见卫常在轻叩心口,又做了几个吐息,随后破天荒地和她说笑:“其实没用,但能好受一些。”
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心痛,然而为谁而痛,已经不言而喻。
秋瞳看着他,看着这个前世的爱人,看着他们身上的华服,看着这处熟悉的成亲之地,她现在其实什么都没想,但眼泪已经悄然而出。
有时候,失去并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是在你意识到的那一瞬,意识到它再也不会回来的一瞬。
那或许是在一个晴好的午后,或许是在眼下这般兵荒马乱之时。
重来一世,卫常在或许不会再陷入天人五衰之境,可他也不会再爱上她。
重来一世,到底为什么呢?是她晚了一步吗?
砰然一声,烟火升空,在白日炸开,并不算绚丽,却有无数花瓣从中簌簌洒落,是栀子,细小洁白,纷纷而落。
这是前世卫常在选的花,也是她最喜欢的花。
她不爱粉桃,爱的是这样弱小无骨的花朵。
“秋瞳,婚宴开始了!”
素丹声音温柔兴奋,手下却不容拒绝地将她向前推去,让她踏上这段铺陈的红缎。
细小的花瓣洒下,擦过额角,擦过手背,秋瞳无法抗拒地走了上去,她手中牵着一段和卫常在相携的红绸,走在这熟悉的石阶,缓缓闭上了眼。
前世的卫常在看起来冷,但其实心肠最好,他私下也爱微微一笑。
那日成亲时,他们一同携着红绸上山,他带着肉眼可见的笑容,同山路旁的亲朋好友点头致意,揽着她的肩,和她一步一步走到属于他们的宅邸前。
秋瞳踏上石阶,闭目回想到那一日,唇角也不由得轻翘起来,心神松快。
她在这份回忆的畅快中睁开双眼,见到了山路旁贺喜的亲朋好友。
她见到了她的父母,他们竟相拥站在枫树下,笑望着她,她见到兄姊们,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祝福似的笑意,另一旁还有看着她长大的长老们,从小玩闹的友人……
秋瞳的神情越发凝滞。
他们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露出这样作伪的笑容,真的是他们吗?如果是他们,为何会愿意来参加这场婚宴?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中完全一样,山路太长,栀子的香味是如此浓郁熏人,秋瞳只觉得头脑一阵发晕,她甚至要分不清真假。
脚步踉跄几分,却被卫常在伸手扶住。
“花雾中带有幻药,凝神屏息,他们不是你熟识的亲眷。”
如同一道清冽的甘泉灌入,秋瞳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还在山脚,半空中仍旧有烟火绽开,簌簌栀子散落之下,没有亲眷,只有张春和一人。
秋瞳下意识向后一步,目露警惕。
张春和却只是看她一眼,随即抬起手,他将手中的昆吾剑递给卫常在,只道:“常在,你忘了带剑。”
秋瞳的目光不受控地落到剑上。
为何会带剑,为何要带剑,他们要剑做什么,他们要杀谁?!
在张春和转身离去之时,秋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抬手抓住了他,双目微红看去:“你办这场婚宴,到底是为了什么!”
素丹立即抬手将她拉回,可秋瞳仍旧死死抓着他,张春和略略抬眼,素丹放开后退后半步。
他淡声道:“为了什么,你现在还看不出来吗?”
他微微抬手,秋瞳便被震退三步,婚服上的宝珠叮铃作响,她紧紧盯着眼前之人。
张春和看着她道:“天人合一道,是谓太上无情,修行者,需断念绝欲,无情无物无我。
成过亲之后,便该放下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张春和的目光却转到了卫常在面上。
“是谓弑妻断亲,以证无情大道。”
秋瞳怔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
眼中越发酸热,她看向张春和,音调已经有些沙哑。
“张春和,前世我与卫常在成亲后,从未对你不好,纵使不再是道和宫弟子,他也仍旧认你为师,师门有事,他没有一次推辞,我亦不敢有半点不敬。
后来,每逢年节,你也会与我们把酒言欢,我以为你都放下了。”
她忽然笑了一声,双拳紧握,不知想起什么,摇头道:“原来,重来一世,你为的就是这个!为了重新把他逼回原来的路!他一直以为你接受他弃道,他一直以为你接受的!”
张春和并未为这质问触动半分,他依旧看着她,无悲无喜道:“我曾经接受过。但世间之事,总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接受而有所改变。
他曾经想要替道和宫出剑,但结果却是一败涂地,你见到的,秋瞳。
不够孤绝,不够强大,不够一往无前的剑,撑不起万宗之首。”
秋瞳忆起往昔,一时哑口无言。
他转身走向山上,声音远远传来:“好好珍惜最后的时光罢,我会给你留一个全尸。”
秋瞳几乎要站不稳,神情恍惚,双唇翕合之下,仍旧无法对“一败涂地”四个字反驳,她当然也记得那一剑,那是卫常在第一次与人对剑败阵。
卫常在站在一旁,自然也将二人的对话听进耳中。
他终于了然,他们看向他那奇怪的目光终于有了解释。
原来,他们都曾见过另一个“卫常在”,一个比他更好,更令人难以忘怀的卫常在。
此刻他的心情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平静,他竟然也有种恍惚之感。
他的目光仍旧看着张春和的背影,看着那个将他从痛苦中拉出的人,乌黑的双眸微闪,如同夜色中微亮的余烬,时明时暗。
思绪翻涌之下,他微微阖目,将一切知道的、不知道的情绪压回心中。
转而看向秋瞳,正要开口时,却见她红着眼看来,带着一种他难以理解的目光。
“卫常在,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卫常在一顿,垂眸片刻,才回道:“从师尊告诉我,将来我会遇见两个人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
张春和告诉他,他未来会遇见两个人,一个叫做林斐然,一个叫做秋瞳。
他会与林斐然定下婚约,但最后会与秋瞳成亲,因为他与秋瞳才是命定之人。
正因如此,在情定之日,婚成之时,他需得挥剑断情,以成大道。
后来,他认识了林斐然,在某个午后,他去问师尊,如果注定要和秋瞳在一起,那林斐然呢?林斐然要怎么办呢,她只有一个人了。
那时候,师尊以一种旁观而探究的眼神看他,然后问:“怎么,你喜欢上林斐然了?”
就是那一个眼神,他忽然明白什么,虽然他不懂何为情爱,但他知道杀意。
他读懂了师尊的话外之意,谁与他有情,谁就是该被挥剑断去之人。
秋瞳缓缓闭目,几乎要将裙侧撕裂:“所以,你选了我?”
在他尚且不懂情爱的时候,尚未明白自己的心的时候,就已经对林斐然生出了偏爱与维护之心,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了自己。
“秋瞳可以死,但林斐然不行,是吗?”
卫常在默然几刻,随即颔首:“是。”
张春和曾为此试探过他许多次,譬如当初林斐然下山,他并未阻拦,而是暗中观察,将选择权交到了他手上。
对于师尊来说,破道比剑骨重要千百倍,他可以因为剑骨放走她,却不可能因为弑道放走她。
秋瞳眼中已经满是血丝:“你难道不会心有不安吗?”
卫常在看向手中的昆吾剑,口中仍旧是那句话:“秋瞳,我与你一无恩怨,二无情仇,素不相识,在你与慢慢之间,我自然会选她。
即便是现在,如果只能活一人,我仍旧会选她。”
秋瞳已是无法立足,她双腿一软,就快跌下时,素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秋瞳,婚宴快开始了。”她仍旧只会说这一句话。
秋瞳只觉得心跳狂乱,鼓动的声音在耳膜震响,额上似乎有青筋在抽动,神台处的灵光忽闪,太阿剑似乎也感受到她的不甘与愤怒,在逐渐回应,可始终隔着什么。
“你……”她艰难出声。
“秋瞳,此事非我所愿。”卫常在却率先开口,“慢慢说过,不想做的事,可以停下,做错的事,要做弥补。
我很少去想,我到底想做什么,至少在眼下,我不想做这件事。
我想,了结这件事,也是在行道。
此事是我之过,你不会在此殒命。”
秋瞳一瞬不瞬看他。
卫常在举起手中的昆吾剑,缓缓出鞘,锋锐的刃面映出二人截然不同的眼神。
他轻声道:“你的剑被他封了起来,他的手段我很清楚,他并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即便你与灵剑神魂相连,也仍旧难以唤回。
所以,我特意将剑遗留在房中,用了一些办法,为你取回剑。”
秋瞳哑声道:“你要怎么取回剑?”
卫常在缓缓抬眼。
“在百兵谱的记载中,戏称它们是一对对剑,又叫夫妻剑,但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当初锻造时,用了同样的材料,再加上个中因缘,才被如此戏称。
世间少有人知,它们之间,其实是可以借力的。
道和宫如今虽有没落,但对剑的研究,仍旧独步天下。
在师尊拿到昆吾剑的时候,就已经中了我的圈套,上面有催动牵连两把剑的剑诀。”
昆吾剑终于全部出鞘,在烟火中映出绚烂的光,落下的栀子坠上剑刃,毫无征兆地被劈作两半。
下一刻,山路之中急急掠来另一道身影,来人正是张春和,他显然也意识到什么,手中拂尘化作一张银弓,指尖搭箭射出,一道流银直直坠去——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卫常在已经御剑而起,锋锐窄长的剑身如一道利光深深刺入他的前胸。
一时间,艳色尽洒,满地的栀子染作柔和的粉色,众人看去时,原本的剑柄已经变了模样,由银转青。
卫常在轻|喘着将剑拔出,青光闪动,赫然是太阿剑!
灵剑绝不会弑主,故而在即将刺入时,剑诀发动,由昆吾强硬转为太阿,如此将她的剑置换而出,虽然铤而走险,但十分有效。
卫常在微微阖目又睁开,视线仍旧安静,唇上却带了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