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他。”梅姑放开手,又研究了片刻,这才道,“他医术远在我之上,这根针插下去是什么用,我不得琢磨琢磨?
安心罢,有这根针在,至少性命无虞。不过——”
谷雨急得挠头:“你快说,我还赶着回去救人呢!”
梅姑先是帮如霰梳理了灵气,后从芥子袋中取出银针,迟疑道。
“同为医者,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将这根针落在心穴处,其实是留了一个气口。
修士心穴不比其他地方,需要三根针才能镇下。
如果三针共同落在心口,那就是安心修养,昏睡数日,如果只落了一针,那么另外两针就要落到头顶和下腹。”
谷雨听得云里雾里:“有什么区别?”
梅姑将银针用灵气淬炼,随即道:“区别就是一个不醒,以供修士诊治,好好休养,一个醒来,但是是以耗费心血为代价。”
“他留这个气口,就是把选择交给落针的人,是需要他醒,还是不醒。”
她将淬炼好的银针举到谷雨眼前。
“谷雨大人,你说扎哪儿,我好落针。”
谷雨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一边踱步,一边搓手,面上的符文都纠结得扭在一处,嘴里不停嘀咕。
他这个好友,可真是会让人做选择!
他的生死劫将近,若是将他唤醒 ,他势必要离开雨落城,自己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应劫而死?
可若不醒,万一林斐然出了什么事……
梅姑的视线随着谷雨到处转,好半晌后,她忍不住道:“到底扎心口还是扎头?”
谷雨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我不知道,那就把这个决策交给命运!”
他掏出一个孔方币,闭眼上抛:“祖师爷在上,弟子诚心求问,字面扎心,背面扎头!”
当啷一声,孔方币恰巧坠落到床榻边,滚到如霰手旁,“通宝”二字在上。
谷雨长呼口气:“……好,就照天意来,你先在这里看看他的身体状况,写个疗养的方子出来,我去找林斐然!”
话音刚落,谷雨的身影就如水雾般消失,梅姑耸耸肩,转头看向如霰。
“久闻大名,竟然有幸给你这样的医者施针,既是天意,那便好好休息罢。你脉象好像有些奇怪,给你配药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举起银针。
“咱们医修的心口穴位可都十分隐蔽,我得好好找准……啊,在这里。”
……
轰隆一声,天幕上卷过一道惊雷,也不知是这阴翳的乌云带来,还是白昼这边即将落雨。
空气中带着湿润的水汽,同不远处的静湖一同涌动,更显潮闷。
林斐然的视线仍旧落到那处冰柱上,并未因为这些人的挑衅而收回半分。
卫常在听到这话时,就已经站到林斐然的身前,手中潋滟剑闪着微光,足下已经有薄淡的寒霜蔓延,他的目光只是扫过众人,然后轻轻落到毕笙身上,虽然寂冷,却并无退意。
“要落雨了。”毕笙紧紧盯着下方,右掌一旋,随即松开,掌中立即浮现一滴水珠,“想躲回雨落城吗?只可惜,在落雨之前,你便要绝命在此。”
远处的秋瞳还处在这番变故中,正一头雾水望向此处。
“很疑惑吗?今日婚宴并不是冲你而来。”
身后响起一道令人熟悉又厌恶的声音,她回头看去,来人正是张春和。
秋瞳想起他要做的事,眼皮一跳,立即纵身后退数米,太阿剑灵也如有所感般跃出,拦在秋瞳身前。
剑灵个子不高,脾气却一如既往:“我呸,你个老小儿,还从没有人敢将我封印这么久,今日不同你算这笔账,我就枉为太阿剑灵!”
张春和却只是看了她们二人一眼,臂间拂尘微动:“我刚才说过,今日婚宴并不是冲你而来。”
他的目光远远落到卫常在与林斐然身上,眸光闪烁,带着的是一种不同以往的快意。
秋瞳忽有所觉,随后定定看向他:“你们——”
张春和抬步向前走去,话音淡淡:“秋瞳,还没明白吗?这场婚宴对我而言从来无关紧要,真正要定下它的,是密教。”
而他只是借由这场婚宴看清一些东西,达成一些目的。
从小到大,有关于卫常在的心悦之人,他试探了无数次,答案从来都不是林斐然,经由前世的缘故,他其实也未曾怀疑他与秋瞳的情意,只觉得是自己多心。
哪成想,这答案后来竟有了变化。
常在这样性子的人,也在其中学会了遮掩与欺骗,瞒天过海骗过了他。
若不是后来情难自抑,露了马脚,他今日恐怕真就对秋瞳动手,而放过了真正该助他破境证道之人。
他的目光轻轻落到林斐然身上。
弑妻,自然是心中之妻,而非名义之妻。
他之所以答应同密教合作,也全都是为了今日,只有密教才有办法将林斐然引来,如此借密教之手,她纵是插翅也难逃,后续再由常在落下最后一剑……
他缓缓闭目。
秋瞳自然也察觉出他真正的心思所在,咬唇看去,当即拔出太阿剑:“真是无耻!我绝不会让你过去!”
张春和看去,忽而一笑:“那就看看你这一世有什么长进。”
另一厢,四周数百把灵器皆对准林斐然一人,只待毕笙一声令下,便可万器齐发,届时她就算有移山倒海的本事,也不可能从这罗网中逃生!
但偏偏她没有下令,而是冷眼看向护在林斐然身前的少年。
毕笙后方,九剑几人神色各异。
齐晨默然看向那处,心中兀自叹气,他虽有助林斐然之心,但为了功绩,此时也绝不可能站在密教的对立面,更何况,这样万箭齐发的局势下,即便是他出手,也不可能保下林斐然。
正是灰心之时,他忽然察觉到什么,侧目看去,立即悄然压住身后之人,眉头微蹙。
他和卓绝是很多年的友人,甚至知晓彼此的身份,他知道卓绝就是道和宫的大弟子蓟常英,也知晓他与场下二人是师兄妹,但这样的关系哪里值得他去以一敌百,甚至是去送死?
蓟常英鲜少没有笑颜,他直直看着场中,面具微动,露出下方那张带有淡淡裂纹的面孔。
他拂开齐晨的手,齐晨当即后退半步,再度将他压下,传音入密道:“静观其变!你的伤根本还没好,下去又能做什么?”
二人角力之际,傲雪反倒率先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圣女大人,不动手吗?”
毕笙双拳微握,竟然有几分避讳道:“卫常在还在那里,传命给张春和,让他将人带离。”
傲雪不解:“他在又如何?不过也就一个登高境修士,难道还能挡下这百剑千刀不成?”
毕笙却没有回答,她默然着,像是在掂量思索什么,片刻后,她看向正在同秋瞳斗法的张春和,直接传音道:“张首座,刀剑无眼,再不将你徒儿带走,我们可就要连他一起射杀了!”
张春和动作一顿,远远回望过去,思绪转动之下,出手将秋瞳定在原处,淡声道:“虽算不得有多强,但已经比你前世好上数倍,看在我也曾真心祝福过你们的份上,便将你留在此处,此间发生的事,都与你无关了。”
他转身离去,身形如迅影般闪动,几息之间便到了林斐然与卫常在身后。
恰在此时,四面八方的往生之路忽有灵光流过,在这半明半晦的天幕下如同流光曳过,颇为亮眼。
而那渐渐侵蚀而来的夜幕之后,竟又忽然有许多星子般的光芒亮起,久久未灭,但细细看去,却发现那些不是星光,而是修士御器而来的灵光。
林斐然的目光终于在此时一松,她想,应当是那些停留在北原,试图阻止冰柱蔓延的修士追来了。
片刻后,往生之路上出现其余修士,他们同样是借由此道缩地成寸,追随冰柱至此。
随着这些灵光而来的,还有一道颜色极淡的墨痕,这点痕迹骤然出现在林斐然身侧,透明的身影如同昙花一现,眨眼间消失在她身上。
然而就是这一瞬,一向淡然的张春和却瞳孔骤缩,视线紧紧盯在林斐然身侧,竟然有些怔神。
如果他没有看错——他绝不可能看错,那道骤现的身影必定是师祖!
他的目光立即落到林斐然身上,满是惊疑,然而容不得他细看,向此而来的修士越来越多,他没有时间再深思,当即探手而出,同卫常在过上几招后,生生将他压制在手,旋即飞身而出,徒留林斐然一人在原地。
然而离开之后,他那甚至有些茫然无措的目光仍旧留在她身上。
林斐然并未留他们,也从未想过留下他们,她只是在师祖归来时便拔剑出鞘,抬眸看向众人,随即放出金澜伞。
金澜长剑在手,映出周围一片影绰身影,沉压压的,连剑身都被遮得阴翳无光。
绯色的伞悠然悬在她的上空,投下一道如纱雾般的淡色光芒,轻柔将她笼罩其中。
毕笙抬起手,原本要落下,却在见到金澜剑时忽而一顿,没有变化的神情也在此时有了一丝起伏,无端带上一丝愠怒与蔑视。
“你以为那把破伞能护你吗?那个该死的剑灵早被我们封住,算算时日,眼下也该被磨灭其中了!金澜的剑,竟然也能蕴养出剑灵?何等可笑!
她的东西,我一样都不想再看到,不管是你,还是这把剑!
剑灵已覆灭,今日便叫你同这残剑一道魂断三桥!”
语毕,也不知是怎样的仇怨,竟让毕笙在此紧迫之时,亲自挽弓落下一箭,直指她手中的长剑!
箭如流星,带着煌煌之威落下,划出的灼灼白焰如同一道苍龙起跃,几乎要照亮半片夜幕!
林斐然立即闪身躲避,她心中原本不信,思及剑灵前不久的异样,眉心一跳,立即垂目看去,但心中仍旧觉得不对。
“前辈?”她一边躲闪,一边出声呼唤。
但几息之后仍旧没有回应,毕笙见状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畅快的笑意:“到处躲罢,不出剑,你就以身来偿!它不断,断的便是你了!”
林斐然仍旧在这草野中奔躲,不断呼唤剑灵,心中渐渐也生起些慌乱,如今剑灵情况不明,她不准备贸然出剑。
在那条白焰苍龙掠过大地,即将向她奔袭而去,林斐然立即飞速结印,正想辙避开这一击时,忽然有一道红影闪过,凝聚于身前。
身披皮甲、臂飘红帛的身影出现,她旋身而过,握住林斐然的手,带着她以一种诡异的身法向后绕去,十分熟悉地寻到这一招的破绽,猛劈而下!
一阵飓风过后,苍龙伏首,白焰骤散,只留下一根断裂的雪色长箭。
“谁笑得这么难听?”
剑灵出现在林斐然身侧,衣衫颜色明艳,似乎要叫所有人看清楚。
“一条长虫就想断开金澜剑,怕是不够啊。”
毕笙听到这句话,笑意忽地凝滞,化为一抹冷意,她先是深深看了张春和一眼,随后锋锐的目光直射向剑灵,怒气难以抑制。
傲雪却径直看向张春和:“你敢耍诈?!”
张春和的目光更是落在林斐然身上,片刻后,他只道:“我从不会在这样无关紧要的事上使诈,那的确是断剑之法。”
毕笙看去,视线紧紧盯在某处,情绪起伏比先前更大,双眼几乎冒火,两拳甚至攥得泛白,她没有再看张春和一眼,骤然抬手放下。
“动手!”
霎时间,数百把刀剑、数百样灵器如同流光一般直直飞出,数量之多、间隔之密,几乎遮蔽了余下的半片白昼天幕,剑影纵横在一处,如同罗网般投映在林斐然面上,交织在她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