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意不知道她为何提起陈年往事,回道:“还行吧。毕竟婵阳还在我那呢,他怎么着也惦记着孩子。时不时的,给婵阳打点钱,偶尔也回来看看她。那时候咱妈也在,他孝顺,也回来看看妈。”
宋择远和妻子杨贞只有这一个孩子,他又是疼女儿的人,联系紧密一些也是应该的。
石明霞又问:“杨贞……她也一直没消息?”
宋如意这次没有直接回答,她有些尴尬地说:“嫂子,那些事都过去了,都是村里人爱说闲话,你别放在心上,杨贞嫂和我大哥怎么可能……”
“不,我不是问这个。”石明霞打断道:“我知道根本没这回事,如果我连这话都信,我真是白跟老宋这么些年。”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宋如意,问道:“我想问的是,没人有杨贞的消息吗?”
宋如意轻轻“嗯”了一声,“没听二哥提起过。”
这太奇怪了,石明霞心想,人只要活着,就一定有活动痕迹,只要有活动痕迹,就一定会有线索。
这么多年,连宋承义都有零星消息,怎么杨贞的动静竟完全石沉大海。
像是知道石明霞所想般,宋如意轻轻叹道:“大概是因为,没有人想过要找她吧。”
当初宋择远知道妻子离家的消息后,唯一的反应是远走高飞,离开这个被人背后笑话的地方。
正因为他不负责任的离开,宋婵阳才会被送到宋如意这里养着,当年她才十岁,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太清楚。
宋承义好运气,有妻子和儿子豁出去半辈子去找他。
可杨贞呢?她什么都没有得到。
也几乎没有人还记得她。
石明霞闭了闭眼,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当初你和妈去认尸,是怎么认出来的?”
第14章 宋择远
听到石明霞这么问,宋如意摸不准她在想什么,斟酌地说:“当时跟今天的情形差不多,反正我是没敢细看,但是妈说她认得出来,她亲生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记得你说过,宋择远是被淹死的?”
“嗯,泡了几天才被发现。打捞上来后,被警察当做无人认领的尸体,好多天了妈才得到消息,我们就赶紧过去认领了。”
石明霞心里一动,问道:“哪来的消息?”
宋如意努力回忆,还是没想起来,她不确定母亲是否对她说过这个细节。石明霞有些失望,闭上眼睛说:“早点睡吧。”
虽然想不起来这些细节,但关于认领尸体那天的事,宋如意记忆如新。
三年前,她那腿脚不方便的母亲,步行几个小时去城里找她,她当时还在厂里上班,赵威一向不着家,母亲又在门口等了她一个下午,连口水都没喝上,等她终于下班回家,母亲才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宋择远死了。
她一向跟这个二哥走得很近,大哥宋承义脾气爆,性子倔,跟父母总有吵不完的架,家里的木门上至今还留着一个洞,那是大哥盛怒时一拳捶烂的,发火的大哥很吓人,所以她从小就有点怕大哥。
可她从来不怕二哥,二哥跟谁都乐呵呵的,遇到狗都能聊两句,更别说亲戚邻居了,大家都喜欢和他搭话,他说话风趣,人又不爱计较,将家人也哄得高兴。
当然,这个家人不包括他的老婆杨贞。
这个结论是宋如意观察许久后得出来的。二哥和二嫂不是自由恋爱,而是经人介绍后,相见了几次后结婚的。
后来她才偶然知道,这个“相亲”也并非偶然,而是杨贞一力促成的。
杨贞与宋择远很早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她一见就喜欢上了对方,那时的宋择远正年轻,又遗传了老宋家身材高大的优点,稍微一收拾,就显得精神挺拔,再加上人长得还不错,性格更是讨喜,杨贞越打听越满意,于是三托四托,这才促成了那次相亲。
可以说,那是杨贞完全占据主动的追求。
宋择远虽然是个男人,但是个敏锐的人,他甫一见到杨贞,就捕捉到了对方眼里的热烈和沉浸,一时极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即使杨贞只是普通长相,她的倾慕也足以弥补外在的不足,一来二去,两人就订了婚。
热恋期对方什么都是好的,即使有些摩擦,也统统归结为“磨合期”。磨合期内,杨贞意外怀孕,两人顺理成章地奉子成婚,生下了宋婵阳后,肚子就没再有什么动静了。
热恋期是和磨合期一起结束的,被掩盖的陌生感在“厌倦期”纷纷冒头。
宋择远不完全是杨贞想象中幽默体贴的样子,褪去了爱慕的杨贞,在宋择远眼中也只剩下一张普通的脸,一副倔脾气。
以及,附赠一个因生育走形的身体。
宋择远还是外人眼中那个“挺不错的人”,在家里则吝啬得很,风趣幽默体贴都需要等价交换。
和外人交换,宋择远能得到称赞,和妻子交换,似乎无利可图,因此他也就不用在妻子面前演好人。
当时的宋如意还没结婚,她和母亲住在老房子里。夏天屋顶被晒透,房间里像蒸笼,她夹着张小床爬到屋顶睡,想汲取那微弱的夜风。
那晚随着夜风一起吹来的还有争吵声,打骂声,摔盆砸碗,针尖对麦芒,谁也不甘心占下风。
她竖起耳朵,循声望去,原来是二哥家。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二哥家的秘密,她原以为和大哥家一般和睦的二哥一家,原来感情并不好。
可平时宋择远却很少表露出来。
或许是因为爱面子,或许是在跟宋承义暗中较劲,宋承义和石明霞感情浓烈,还生了独苗儿子,看上去幸福得扎眼。可宋承义脾气那么坏,也没什么人喜欢他,他怎么比好人缘、好风评的弟弟过得更舒心?
又是一次偶然,宋如意知道了一件更令她震惊的消息:杨贞早就想离婚了。
其实相较于爽利的石明霞,她反倒更喜欢这个不太亲和的二嫂。
那时候她还在和赵威处对象。赵威第一次上门时,母亲为显重视,把全家都叫上作陪了。两个嫂嫂在厨屋忙着做饭,她在一旁打下手,期间杨贞问她看上赵威什么了,这人看上去尖嘴猴腮,不像个好人。
石明霞欲言又止,看着不高兴的宋如意,她有些尴尬,忙转移了话题。没想到杨贞一副没眼力见的样子,打定主意要给她添堵,劝她一定要考虑清楚了,女人结婚就要脱三层皮,代价很大。
当时的宋如意没听懂她话里的苦涩和好意,只觉得这个二嫂不会说话,二哥眼光好差。
没想到后来真让杨贞说准了,赵威不仅是个烂人,还是个烂狗皮膏药,她即使脱十层皮,也很难甩脱。
当时母亲一直劝她再忍忍,凑合凑合,这辈子就过完了。大哥倒是气得打了赵威一顿,让他几天下不来床,但无济于事,标本都不治。二哥一向和母亲同一战线,没发表太多意见。
唯有杨贞。
宋如意其实很不愿让二嫂知道这件事,这些事除了能印证二嫂眼里不揉沙子,印证她的确是个傻子,也没有别的意义了。
可杨贞没有事后诸葛般说“看吧,早跟你说过”,而是很认真地和她推心置腹,告诉她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过不下去了就散伙,不能将大好的青春浪费在这种人身上,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没人能做得了她生活的主。
在杨贞眼中,美好的生活是自己争取来的,没钱就去赚,喜欢了就追求,不爱了就滚蛋。委曲求全、唯唯诺诺、瞻前顾后都是纯粹的浪费时间。
她永远都会先爱自己。
虽然最后宋如意没有离婚,但二嫂的这番话,以及她的处事态度,令她开始慢慢亲近起来杨贞。
这样性格的杨贞,让宋如意以为,即使她和二哥总吵架,两人大概还是有感情的,毕竟她很果断地主宰自己的人生,二哥也不是赵威那种混蛋。
可在那次争吵中,她亲耳听到了杨贞对二哥的指责,亲耳听到杨贞说一直想离婚,只不过二哥碍于面子,死活不同意。
二嫂爱自己,也总是为自己争,可最终也没有争到想要的。
如果二嫂被逼得忍无可忍,那么她选择离家出走,应该也是很合理的,她是会这么做的性格。
二哥好面子,老婆“跑”了之后,他的远走他乡也合情合理。
但二哥毕竟是个好儿子、好爸爸,偶尔也要回家看看母亲和女儿,和妹妹也一直保持着联系。这样的状态一直保持到刘爱芹走了三十多里地,亲口告诉女儿那个噩耗。
宋如意陪着母亲,两人坐了很久的车。时隔三年,她依然记得那辆车里的汽油味,车里空调坏了,天气很热,又闷又晒,她的汗一直渍着皮肤。
等到了殡仪馆,见到了二哥,她的汗忽然凝固成冰粒了——原来被一直被渍着的人是二哥。
那个被水泡得不成样子的人,那么难看,那么肿胀,那么恶心,那是她的二哥。
她的小侄女,小婵阳啊……真是太可怜了。
太可怜了。她想到这里,又一次感叹起来。
窗外的凉风吹进来,宾馆里不那么燥热了,宋如意听着大嫂均匀的呼吸声,眼皮也渐渐沉了。
在睡着前,她隐隐有种松快的感觉,但很快,又被强压了下去。
明天,明天就能回家,去送母亲最后一程。
夜深了,热闹了一天的贵亭村也终于安静下来。白天前来帮忙的乡亲和朋友们,此时也早已散去,偌大个村子,只剩下个灵棚镇守着,灵棚两侧挂了黑白挽联,地上残存着未烧干净的纸,这些痕迹看上去让贵亭村有了人味,也添了些阴森。
灵棚前,一站一坐,正是宋家两兄妹。
“怎么办,明天姑姑就回来了。”宋婵阳似乎这才纠结起来,她和堂哥干了这么大一件事,迟早是要暴露的,只不过越晚暴露,宋立寻人的目标就多一分实现的可能。
“还有四天。”宋立说。四天之后,人就要下葬,到时候如果父亲还没有踪迹,可能就再也得不到他的消息了。
“姑姑那边我来拖延,实在不行也只能坦白了,希望姑姑能看在我爸妈的面子上,不要太生气。”
宋婵阳突然有点懊悔,她或许不该一时兴起,听了宋立的话就帮了这个忙,姑姑待她那么好,她不该这样。
于是,她有些意兴阑珊地说:“你在这守着吧,我去娘娘庙里看看奶奶。”
“你一个人去?”宋立不放心。
“我不怕。”
宋立似乎有些意外,他说:“反正离得近,你要是怕了,喊一嗓子我就过去了。”
或许心中有事,或许知道奶奶在庙里,宋婵阳一人走在路上,倒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到了娘娘庙,她小心开了锁,打开门。庙里一片漆黑,月光下,正殿的娘娘泥塑像有股森然的威严,草丛里不知什么小动物爬过,惊得宋婵阳心里发紧。
她朝着刘爱芹住的地方走去,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却似乎还是被屋里的人察觉了。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一个人影走出来,瘦瘦的,个字不高,借着光,能看到穿着灰扑扑的上衣。
宋婵阳骤然停下脚步。
即使过去了几个月,即使看不清正脸,但她仍然一眼认出来了——
前面那个灰扑扑的少年,正是之前跟踪她的那个。
第15章 第一晚
少年很机警,显然早已发现了她。
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宋婵阳心中警惕,但却没有向堂哥发出信号,反而将手电筒的光开到最强,直直地照在少年脸上。
强光刺得明崽睁不开眼,他伸手挡了挡,冷不丁听到宋婵阳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明崽又拿出“三叔”那一套回答。
宋婵阳不像刘爱芹好应付,她冷冷地说:“你跟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