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派了这么个倒霉活儿的就是石明霞。
石明霞听了老板的吩咐,两条细眉一竖,讥讽地说:“满屋子大男人不用,让我一个女人去,他要是把我打了,医药费你包吗?”
老板喷出个烟圈,满口黄牙在灯下渍着光:“怎么可能打人?我估摸着那男的也是道上混的,都要面子,不会打女人。”
石明霞冷笑一声:“就算他不打女人,万一他把店给砸了呢?这损失你可别往我头上扣。”
“行啊,你能把损失要回来,我肯定不让你担着。”老板掸了掸烟灰。
石明霞气得眼睛都红了,她扭身朝刺青男人走去,像往常一样,拎着一壶热水。老板在她身后注视着,看着她越走越近,眼里露出势在必得的精光。
她知道老板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
当时的石明霞才二十岁出头,生得很好看。她经人介绍来这里打工,老板一眼就相中她了,当晚就要她试工,第二天正式到岗,过了半个月,老板扔给她一件制服,说是工作装,橘黄色的上衣和店里其他人并无两样,只是下面是一件短裙。
石明霞皱眉想拒绝,大排档里晚上营业到深夜,来吃饭的大多是男人,撸串喝酒,每晚都有几桌喝高的,这么穿不被人骚扰才怪。老板看出她的不悦,主动说:是我考虑不周到,想着你的腿这么长这么直,不露出来可惜了,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咱们正经饭店,不带这么为难员工。
这话听着虽然不对味,但好歹不用穿成这样出去招惹目光,她总算放下心来。
可后来,她越来越觉得别扭。
老板总是若有若无地摸她一把,碰她一下。收银递单子时,他的手总是从她手背上滑过,过路时,明明旁边有路,他非要从石明霞身后蹭过去,双手掐着她的腰,慢慢挪动着,然后胯部往前一顶,轻轻撞击一下。石明霞怒目而视,要开口骂人时,老板又总会笑嘻嘻地说:路太窄了,对不住,对不住啊。
石明霞想过一走了之,可又狠不下心放弃被押着的一个月工资,她家里老弱病的,都指着她这点工资过活。
再后来,石明霞的母亲重病,她就接来看医生。白天忙着在医院奔波,晚上在大排档里继续上班,累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老板给她包了个红包,让她给家里买点营养品,石明霞心想,这个人虽然好色油滑,但心眼还没坏透。
但这个印象没有停留太久——
石明霞的母亲做完手术后,需要有人陪床,她没有办法,只好请了几天假。再回去上班时,老板话里有话地说:“你一个女人家家的,在外面讨生活太不容易了。”
“不如跟了我,我给你在邓州找个住的地方,你带着你妈也能住得舒服点。”
“这个班也不用上了,每天给这些醉鬼打扫呕吐物,你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怎么能做这种事?”
“我一个月给你这个数,你踏实跟着我算了。”
“你看咋样?”
石明霞没看,她觉得不怎么样,她只为老板娘感到不值得。老板娘是个非常好的人,从石明霞来这里打工开始,就一直很照顾她,有什么脏活累活,能不用她就不用,见石明霞每月工资都存起来,自己吃住在店里,多一分都不愿花,每次出去逛街,见到什么小玩意儿了,也总是给她带一份。
当时她头上的银色头绳就是老板娘送的,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太阳挂坠。老板娘说,这是“霞”。
不过没过多久,老板娘就怀孕了,她在家里保胎休息,很少来店里,她不在,老板就越发变本加厉。
听着老板轻佻的话,石明霞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老婆下个月就要生了。”
老板满不在乎。
石明霞打定心思要走,可母亲的医药费近在眼前,这一走,不仅当月工资打水漂了,押的工资也别想了,算下来的损失,当时的她可承担不起。
老板似乎没想到石明霞会这么干脆的拒绝,但他有的是法子让她答应,缺钱的人最好对付了,没钱就是最大的软肋。
于是,老板让石明霞去赶走刺青男人,她不得不去,即使知道他不安好心,可她依然无法自救,只能豁出去。她打定主意,如果她不好,老板也别想跑掉。
哪知道,快走到刺青男人跟前时,他猛地起身就往外蹿,叮叮咣咣带翻了不少椅子和碗筷,只见他豹子一般眨眼到了门外,飞扑到过路的一个男人身上,将他牢牢压在地上。
当时虽然已是四月初春,可倒春寒来临,外面竟飘起了雪,短短数个小时,地面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刺青男人上身只穿了短袖,透过玻璃窗,石明霞看到那条青色的胳膊扬起,一拳拳地往身下那人身上揍。
雪地上染了几朵血花。
路过的人纷纷避之不及。石明霞回头看了一眼老板,老板遗憾地挑了挑眉,似乎在为没有难为到她失望。
半夜下班后,石明霞往她租的房子走,母亲的病就快好了,下个月把母亲送走,把房子退了,又能省出来一笔钱。
当时刚进入千禧年,邓州的发展赶上一波东风,房地产兴起,到处都在挖地建楼,她为了省钱租在城中村,一路上要路过好几个工地。石明霞每天往返这条路,手里总是握着把折叠刀才安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快走到家门口时,她鼓起勇气往后看了一眼,有个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隐没在了黑夜中。她又走了几步,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但只那一瞬,又戛然而止了,似乎被人堵了嘴,被迫咽了回去。
石明霞没敢过去看,加快脚步往家的方向走,一只手里牢牢握着刀,一只手紧紧捏着钥匙。就快了,就差几步就到家门口了。
紧接着,那个高大的人影挡在她面前,哑声问她:“能进屋借个火吗?”
她抬头一看,正是那个刺青男人。他身上的短袖脏了,沾了雪水,胳膊上还有一片乌青,他弓着身,捂着肚子,不知是不是受了伤。石明霞想起那声惨叫,不敢直接拒绝,看着他在风雪中冻得发抖,她莫名有点于心不忍。
她问对方:“如果我说不同意,你就这样在外面冻一晚上吗?”
刺青男人明明嘴都冻紫了,却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嘴角:“那算什么。”
说完,转身就走。
石明霞犹豫片刻,还是叫住了他:“你进屋动作轻点,家里有老人刚出院。”
刺青男人捂着肚子,又转过身来,乖乖跟她进了屋。
屋里只有大概十平米,中间扯了个布帘隔成两半,一半老人住,一半石明霞住。刺青男人一进来,屋里瞬间小了许多,两个人转身都难。他自觉地缩在门口,大狗一样蜷着,只占了一点点位置。
石明霞悄声问他:“你怎么穿这么少?道上混的都这样吗?”
刺青男人闭着眼,双手叠交着放在腹部,回答道:“我不是‘道上混的’。”
“……我没钱。”
刺青男人的全部家当都在身上了。
石明霞又问:“你是在跟踪我吗?”
刺青男人睁开眼睛,“我没有。”
石明霞想了想,又问他:“那你认识我吗?”
刺青男人说:“不认识。”
石明霞有些失望,嘟囔着说:“都给你倒了半个月热水了,还说不认识,什么眼神儿……”
刺青男人不知道是不是笑了一下,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楚。但石明霞不知怎么的,觉得他像是笑了,他蜷着的身体动了动,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直到石明霞都快睡着了,才听到睡在她脚边的男人说:“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算什么认识?”
她藏在毯子下的嘴角弯了弯,“我叫石明霞,从石头缝里也能看到明亮的朝霞。你呢?”
刺青男人似乎重复了一下她的名字,然后才投桃报李地告诉她:“宋承义。”
宋朝的宋,承受的承,义气的义。
干巴巴的,不像石头缝里的朝霞那么有诗意。
第六章 石明霞(下)
早上石明霞睡醒时,门口的大狗已经走了。
他像真的只是来“借个火”,找个暖和点的落脚地,稍微歇个脚就悄悄离开了。看着跟往常没什么两样的房间,石明霞还以为昨晚只是她做了个梦。她起床后,像往常一样照顾母亲吃药,下午正常上班,晚上宋承义没有再来,直到母亲病愈回乡,他都没有再出现。
等石明霞都要忘了那件事时,宋承义又忽然露面了。
他仍往老位置的方向走,还没等他坐下,老板就使了个眼色,让石明霞上前赶人。许是那晚的短暂接触,让她觉得眼前的人也没那么可怕,于是她照常拎着一壶热水,走到宋承义跟前。
石明霞还没开口,他先问道:“你们老板让你来赶人?”
她拿了个一次性杯子,往里面倒满热水,说:“来了就是客。你今天还要花生米吗?”
宋承义今天多穿了件外套,遮住了青色的胳膊,看上去稳重很多。他喝了口热水,抬眼看了看站在远处的老板,说:“不要花生米。”
石明霞拎着水壶回来时,看到老板阴晴不定的脸,就知道他准备找茬为难自己。果然,老板眼睛一眯,开口就说:“不是让你把人赶走?聊了这么久怎么还给人倒上茶了?怎么,他那桌的损失你来担?”
她重重地把水壶往桌子上一放,念了长长一串菜名,末了加上一句:“这都是他点的,还赶人吗?赶的话我再去跟人家说,就说老板不愿意做他的生意。”
老板气得把烟一摔,脚尖狠狠碾了碾,他眼神狠毒地盯着石明霞的背影,像一条总是躲在黑暗中,伺机咬人一口的毒蛇。
宋承义点了满满一桌子菜,一口酒一口菜,慢悠悠吃着,一直吃到最后一桌也散了,他才将将吃完。他招手结账,石明霞过去后,他点名说:“把你们老板叫来。”
老板是个圆滑的商人,只要有赚头,前面的过节他也可以不计较,眼看宋承义今晚消费了一大笔,他之前的抱怨烟消云散,这会儿见对方叫他,还笑脸相迎地来到了跟前。
“吃好了?”老板寒暄着,没等他说完,宋承义就打断了他的话:“好什么好?炒菜不放盐让人怎么吃?”
老板看着吃得精光的盘子,一时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笑,勉强维持着脸色,“这……这是什么话?”
“怎么?不信我?”宋承义拿起一个空盘子,差点怼到老板脸上,盘子里只剩了一点菜汤和几根葱花,“不信你自己尝尝,你舔一口试试,舔啊?”
老板气得发懵,这时后厨早下班了,店里只剩下几个服务员在扫尾,他一发狠,朝后面瑟缩着围观的员工吼道:“你们都干什么吃的?还不快过来!”
宋承义故技重施,又拍出一把刀,冰凉的刀刃在老板脸上刮来刮去,老板偃旗息鼓了,有眼色的员工准备悄悄躲到后厨报警,宋承义眼睛尖,见状又收起刀,跟老板称兄道弟起来:“我也不是冲你,你说我好不容易挣俩钱吃顿好的,这厨子做得没滋味,你们不得意思一下?”
老板僵硬地说:“好说,这顿我请了。”
宋承义摆摆手,“那我不成吃霸王餐的了?”
见老板不得要领,他指了指在一旁看戏的石明霞,对老板说:“你们的菜没滋味,这人不是挺有滋味吗,你让这个妹儿陪我喝两杯,这事就算了了,钱我也照给,怎么样?”
老板心里一乐,正中他的下怀,他早想给石明霞点颜色瞧瞧了,不收拾她,这石头一样硬的丫头总不会乖乖听话。
他看都没看石明霞一眼,满口应道:“好好好,这有什么不行的。”
石明霞没想到火会烧到自己身上,她厌恶地瞪了老板一眼,又皱眉看着宋承义,似乎没想到他会恩将仇报,宋承义见她不动,一把将她拽到跟前,然后递给她一瓶啤酒:“喝吧。”
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宋承义对她使了个眼色,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被塞进手里的酒瓶,老板也在后面催促:“快喝吧,坐下陪大哥好好喝两杯。”
她攥了攥啤酒瓶,又抬头看了眼宋承义。
然后——
“啪”的一声,酒瓶砸在了老板头上,绿色的玻璃碎片和红色的鲜血混在一起。
“啪”又一声,老板一声惨叫,捂着脑袋瘫在了地上。
宋承义往桌上扔了钱,拽着石明霞就往外走。
她浑身还在发抖,说不上是兴奋还是紧张,她幻想了无数次把老板开瓢的场景终于发生了,还是由自己亲手造就,她的大脑已经空白,仅凭着本能随宋承义往外跑。
倒春寒已经过去了,扑面而来的是午夜温柔的春风。
直到跑出去很远,宋承义才停下来。石明霞喘着粗气,甩开了他的手,骂道:“有你这么恩将仇报的吗?我好好的工作就这么没了。”
宋承义的嗓门依然很粗,他反问道:“这是好好的工作吗?我都看见老板摸你屁股了。”
“四次。”他补充道。
石明霞脸一红,没有再说什么,过了好久,她才恨恨地说:“只是可惜了我两个月的工资。”
等再次见到宋承义时,她正准备出门找工作,宋承义似乎在她的门外等了很久,见她出来,将石明霞拉到墙根,侧过身子挡住了路口的视线,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卷钱递给她:“查查,是不是这个数。”
石明霞不明所以,她狐疑地接过钱,数完才发现,这正是自己两个月的工资。她惊讶地问:“你又回去了?哪来的?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