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不高兴,宋立有意逗她:“轻点吧,怎么不尊老爱幼呢,这椅子的岁数可比你还大。”
刘爱芹家里的老物件多,老一辈的人用东西爱惜又喜欢囤东西,多少年前的锅碗瓢盆都还用着,更别说一把椅子了。
宋婵阳愤愤地说:“姑姑那么好一个人,怎么摊上这么个……”这么个了半天,也没蹦出什么难听的字眼。
宋立替她说:“这么个人渣、败类、垃圾、杂碎、混蛋……”
宋婵阳终于笑了出来,她说:“你的词库可真够丰富的。”
见她笑了,宋立也扬了扬眉,“这算什么,再续半小时我都不带打磕绊的。”
“啧,中专毕业的果然不能小瞧。”
“肄业的也不能啊。”宋立冲她眨眨眼。
赵威这个人,用这些词来砸他真不冤。他回来的这段时间,只做了要钱这一件事,连刘爱芹的面他都没见。虽然宋立二人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即使他提出看一眼遗体也不会见到,可他没有。这么漠不关心的态度真是令人心寒。
再说赵威这边,他倒是真去找了殡葬公司的过来,宋立给的钱足够多,他跟人软磨硬泡,硬是让给便宜了几百块钱,省出来的钱自然也进了他的腰包。丧礼的前两天事情不多,除了打墓,还用不上很多人。他叫上相熟的亲戚来帮忙,一行人看了方位,选了地方,就动工了。
由于丧事要办五天,所以墓地在五天内打完就可以,所以大家也都三三两两站在一起,趁这个好不容易凑在一起的日子,叙旧的叙旧,抽烟的抽烟。偶尔有人问起“怎么没见宋如意?”,赵威就随便应付两句,然后脚底抹油,溜了。
他要去见一个人。
这几年他手里几乎没有断过钱,以前靠坑蒙拐骗外加吸宋如意的血活着,但近几年他财运不错,宋如意见他出手大方,问自己要钱的次数也少了些,虽然心里犯嘀咕,但一般也懒得过问,只要不在家里找茬,他爱死不死。
赵威的财神爷就是他要见的这一位。
两人约见的地方一向很隐蔽,这次也不例外,等到了地方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这是一条新修好的快速路,但暂时还没完全通车,来往的车和人都不多,路两边还有没清理完的土方,在快速路尽头的岔路口,再往里走几十米,有一间废弃的红砖小房子,原来是个小卖部,专门给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卖点饮料和烟之类的东西,后来由于修路,这条路就堵上了,而且修完后经过这里的车也会锐减,所以老板干脆不干了,空留下一间小屋,孤零零地杵在路边。
赵威骑着电动车,戴着头盔——这是那人要求的。刚开始赵威对这个要求嗤之以鼻,但被分析清楚利弊后,他嘴上不说,行动上倒是很听话。到了地方后,屋子里黑洞洞的,他把车子停在房子后面的树林里,然后溜着墙根闪进了小屋。
“钱呢?”他上来直接问。
小屋的窗户不知被谁砸碎了一角,从里面漏出一丝凉风,将他眼前那人的衣角微微吹动。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比赵威还要高出半头,他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旧椅子上,明明坐下来比赵威矮一些,可气势沉稳,一点都不输人。
即使知道周边没有人,男人还是压低了声音,他说:“不是说好后天见?怎么这么急着见我?”
“你不想知道我今天干什么去了?”
男人没压住火,不耐烦地甩出一句:“有屁快放。”
赵威说:“我回家办丧事去了。”
男人问:“关我什么事,你爹妈不是早被你气死了?”
赵威冷笑两声,“我说的家是宋如意的家。”
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拳,面上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谁死了?”
没等赵威回答,男人就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浮灰,往门口走去。赵威急忙叫住他:“哎——钱!钱你还没给我!”
男人侧头,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说好的后天,就后天。”
临到门口时,男人又跟他确认了一遍:“真死了?”
赵威还在为钱的事不高兴,闻言不耐烦地说:“殡葬公司的人都去了,台子也搭好了,墓也在打了,能有假吗?”
男人没再问,这次彻底离开了。
在这一天里发生了很多事,而事件的源头此刻正完好无损地待在娘娘庙里。
虽然娘娘庙在村子的最边缘地带,但远处的热闹还是能隐约听到。贵亭好久没这么有人气了。刘爱芹蜷在床上,眼睛木然地盯着墙角的蜘蛛网。
娘娘庙不算大,只有一间正殿,东西配殿,以及后殿,正殿里是一座彩塑的神女像,现在颜色斑驳,神女的身上也挂了不少蜘蛛网。
正殿前的空地上,荒草长得半米高,刘爱芹刚一进来时,从茂盛的野草中,依稀看到隐没在黑暗中的神女,在冲她微笑。
神不渡众生,神只是注视着众生。
宋立兄妹俩将刘爱芹安置在西配殿,放了一天的食物和水,出去时,两人又将娘娘庙从外面锁上了。
其实庙的墙不算特别高,如果真要翻墙进来,借助庙外面的大树也能跳进来,只不过这里空荡荡的,连多余的铁皮都被人偷走卖了钱,剩下的除了烂木头就是泥人像,就算敞着门都没人愿意进来看一眼。
刘爱芹在床上躺了许久,直到她感到有点口渴,才坐起身来,想倒杯水喝。谁知,却看到一只黑黑的手,正搭在木板搭成的“桌子”上,似乎想偷拿桌子上的水或者食物,见她往这边看过来,那只黑手瞬间不动了。
视线外移,刘爱芹看到了一张瘦瘦的脸,是陌生的面孔。
她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是谁?!”
躲在门口的那个人见自己暴露了,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只见是个身形瘦瘦的男孩,这么热的天,他外面穿了一件灰扑扑的外套,里面是灰扑扑的背心,不知是原本的颜色,还是脏成这样的。
解风舔了舔嘴唇,声音有些暗哑,“奶奶,能讨口水喝吗?”
第九章 解 风(1)
垃圾桶是酸臭的,也是能令人咽口水的。
饮料瓶里或许会剩两口可乐,但更多时候是尿液。
翻垃圾时要用特制长杆,不然烂钉子会把手扎破。
……
这些是明崽在无数次实践中总结出来的,谈不上经验,只能说是生存技巧。
在他还没垃圾桶高时,就跟着奶奶翻垃圾桶。他背着一个小小的袋子,是奶奶缝制的,把装尿素的编织袋洗干净,用粗针稍微缝几下就行,袋子里装饮料瓶,再重的他背不动。
塑料的矿泉水瓶,铝制的易拉罐,绿色玻璃的啤酒瓶,每个瓶子都有它的价格。明崽的小袋子装满后,卖的钱够买几个馒头,他中午一个,晚上一个,有时候翻到别人扔下的半盒盒饭,就当做加餐,反正小孩子吃得不多。
他是奶奶嘴里的“明崽”,“明”是明天的明,奶奶刚捡到他时,他差点没活下来。于是奶奶便说,还是先不要起名字了,随便叫个小名好养活,于是就叫他明崽,希望他能活过明天。
明崽很争气,活过了一个又一个明天,一直长到了八岁,但由于营养不良,看着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
奶奶和他在城郊搭了个铁皮房,周围就有个很大的废品收购站。他们二人每天早上出门,沿着主路一直走,到了中午,在路边吃两口东西,休息一会儿,再顺着另一条没有翻过垃圾桶的路返回,到了收购站,正好把一天的收获卖掉,挣到几天饭钱。
他们住在下风口,周边有一条臭水沟,刮风的时候,上面垃圾站的酸臭味灌得满屋都是,风向变化,臭水沟的味道又是当头一棒,生活环境极恶劣,但明崽在破烂的铁皮房里每晚都睡得很香。
直到有一天,一向早起的奶奶贪睡,迟迟没有叫明崽出门工作。明崽伏在床边,轻轻叫了奶奶一声,但她没有反应。于是明崽背上自己的小袋子,安安静静地坐在捡来的破凳子上,静待她睡醒。
奶奶曾经告诫他,不要一个人出门,不然会被人贩子拐跑。明崽很听话,他就坐在铁皮房门口,一步也没有踏出。
日上三竿,明崽饿了,他翻出来昨晚在垃圾桶找到的半个汉堡,是他没有见过的食物,味道有点怪,等咂摸出确实好吃时,已经吃得连渣都不剩了。
夜深了,明崽开始犯困,他爬到床上,蜷在奶奶旁边,胳膊轻轻搭在她身上。
凉凉的,硬硬的。
第四天,明崽吃完了所有食物,奶奶依然没有醒。不知道外面是不是又起风了,屋里弥漫着一股臭味。
明崽用力推了推奶奶,她始终都没有反应。明崽肚子叫了两声,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背上自己的小包,拄着长杆,终于踏出了铁皮小屋。
屋内,苍蝇在尸体上盘旋。
他沿着主路往前走,跟奶奶在的时候一样,路上看到瓶子就捡起来放袋子里,可垃圾桶里没翻到什么好东西。他一路走走停停,再抬头时,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
没有奶奶带路,他迷路了。
明崽害怕人贩子,奶奶跟他说过很多次,那些坏东西会把小孩子偷走,卖到山里,他就再也见不到奶奶了。于是他低头走在路上,紧贴着路边,他感到委屈极了,这条路长得看不到尽头,他小小的人儿,怎么都走不到家。
可他不敢哭。他一哭,人贩子就知道他走丢了,就要把他偷走。他如果要哭,也得等到了家,在铁皮房里,躲在奶奶的怀里大哭一场。
路上有行色匆匆的人注意到这个小孩子,可也只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如果是穿戴整齐的小孩,说不定是谁家小朋友走丢了,明崽穿得虽然勉强算干净,但破破烂烂的,还背着个编织袋缝制的包,一看就知道是捡废品的。
明崽是一只像流浪猫的家猫。
晚上,他就躲在一个没完全开发的小公园里,随便在长椅上睡一晚。好在是夏天,夜里把编织袋往身上一盖,一点也不冷,除了蚊子多一些,明崽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咬成得像红色的气泡膜。
在小公园待熟之后,明崽就不敢走远了,他害怕第二个“家”也被自己弄丢。他找不到收废品的人在哪,捡再多瓶子也没有用,只好努力在垃圾桶里翻找吃食,离这不远的地方有条小吃街,在那里总能找到食物。有些是小年轻买的,吃两口就随手丢了,有些是减肥人士丢掉的整盒米饭,这些被人糟蹋的食物,一粒粒填满着明崽的胃,让他活到了一个又一个明天。
但有时候明崽也没有什么好运,他饿了一天,却一无所获。一双小短腿走到面馆时,闻到门口支的大锅里的肉香,他就再也走不动了。老板见他可怜,问他多大了,是不是走丢了,要不要帮他报警,家里大人呢?
明崽懵懂但警惕,他说自己还有个奶奶。
老板闻言便没再多说什么,但还是给明崽盛了一碗面,等他吃完,又打包了一份,让他回家带给奶奶。明崽兴奋得眼睛亮晶晶,这样好的饭,他竟然能吃到两次。
然而,等重回小公园时,那股兴奋就化为了紧张——他常睡的地方,此刻站了好几个人。他悄悄躲在树后,不敢出去,像只敏感的小动物。
那几个人正在吞云吐雾,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天色有点暗,他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只知道每个都那么高,他要仰头才能看到他们。其中有个人,比其他人都要高,要壮,看上去凶神恶煞,其他人在说话时,他很不耐烦地看向另一边,似乎在生谁的气,仿佛下一秒就会暴起打人。
明崽只偷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
等那些人终于都走了,明崽才轻手轻脚地溜出来,他坐在长椅上,珍视地将怀里那碗面拿出来,打开塑料饭盒的盖子闻了闻,又满足的盖上盖子,小心放进编织袋里。这才抱着袋子睡着了。
这个半开发的公园由于土地性质的原因,原本说好要开发住宅区,但其中关节始终没有打通,只好暂时搁置,投资方被架得不上不下,原本开工的部分也荒废了,平时少有人来,总是十分安静,尤其在夜里。
所以,一旦有什么动静,就能听得一清二楚。
可惜明崽已经睡熟了,他没有听到脚步声在园中响起,离他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床”边。
来人看到明崽似乎很是意外,但稍一打量就能看出什么情况。
小叫花子。
那人想,这座城里可多得很,看来这个小家伙没找对地方。可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返回来找可能落在这里的钥匙。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他低头找了一圈,没有找到钥匙。
离开前,他伸手探了探小家伙的鼻息,还热乎着,活的。
明崽一觉睡到了天亮,这几天夜里有些降温,编织袋也没那么保暖了,他醒来狠狠打了两个喷嚏,头有些昏昏沉沉,他以为自己还没睡醒。“下床”时,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滚了下去,他低头一看,是一颗苹果。
天降苹果。明崽捡起来,闻了闻,一股清甜。他忍不住咬了一大口,接着一口接一口,连苹果核都吃得干净。
吃完之后,他才想起来一个问题:哪来的苹果?
可惜公园里依旧空无一人,他舔了舔嘴唇,回味着酸甜的味道,悄悄地想:如果每天都能吃到苹果就好了。
第十章 解 风(2)
夏天的暴雨很快来袭。
此时明崽已经在公园里住得非常习惯了,他还捡到了一些旧衣服,晚上铺在身下,盖在身上,舒适多了。最重要的是,他还在公园的更深处,发现了一个废弃的凉亭,也算是有个避雨的地方。
小吃街的老板们已经跟他很熟了,见明崽过来,总会塞点吃的喝的给他,他反倒比跟着奶奶时长得更快了,短短时间个头就蹿了些,但人仍然怯怯的。
雨下得越来越急,凉亭里潲雨,水浸了明崽半个身子,他只好把铺盖挪到地上,凉亭正中间小小的一片干燥的区域,他就这样蜷着睡着了。梦中感到身上一疼又一凉,迷迷糊糊中,他伸手一摸,竟是滑溜溜的蛇,但是只剩下了半截,看起来死得颇为惨烈。
明崽倒不害怕,他只觉得这条蛇可怜,反正也睡不着了,他索性起来,找了根树枝,打算找个松软的地方把这半条蛇安葬了。但刚走了几步,前面就有一个人挡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