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从贵妃殿中出来时,日头已然高悬,只是他眉眼仍带着冰凉的寒意,
“殿下,如今神策司由小裴大人暂理,太子那边……似乎有些动静。”
谢知的目光扫了凌竹一眼,“他想向神策司伸手?”
“是。”凌竹答道,“从前小裴大人与殿下交好,其中也有为裴六姑娘攀亲之故。如今殿下成亲,只怕是小裴大人心中有了计较。似乎……”
凌竹的语气顿了片刻,“太子正派人接触小裴大人。”
“他想沾手便让他沾吧。”谢知的语气轻飘飘的,似乎毫不在意,“且看他能不能吞下这块骨头。”
谢知抬眸望了一眼蓝澄澄的天,嘴角扬起一丝冷笑。这位东宫太子,只要是属于他谢知的东西,他都想沾手。
“殿下!”一声轻快活泼的声音陡然拉回他的思绪。
他循声望去,远远只见聂相宜一身翟衣的身影,在日光下晕出朦胧的光晕。
她一见了谢知,仿佛便瞬间明快起来,远远便朝他挥了挥手,提着裙子朝他翩跹跑来。
珠玉环佩在她身上碰撞得叮当作响,她浑然不觉沉重,只轻快跑到谢知面前,仰着脸弯眼笑着问道:“殿下怎得出来了?我还未去向贵妃谢恩呢!”
“不必谢恩了。”谢知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平淡。
他看着聂相宜鼻尖渗出了细小的汗珠,在阳光下如同细碎闪光的曜石,他刚想说些什么,目光却忽地凝在聂相宜的身后。
远处宫门,太子正轻笑看着聂相宜的背影。
二人的目光骤然相撞,在空气之中无声地交锋。
谢知眉间轻皱,语气带了轻斥之意,“在宫中乱跑些什么?成何体统。”
聂相宜瘪了瘪嘴,似乎是有些不服气,嘟哝道:“珍宝阁太远了,我不想让殿下等嘛……”
她见谢知不说话,自知在宫中奔跑失了规矩,又垂头扯着袖子嘟嘴说道:“下次我不跑便是了……”
像只做错了事,但不怎么服气的小猫。
谢知似乎察觉到自己语气没由来的不好,只抿了抿唇,“罢了。”
“咦?殿下在看什么?”
聂相宜抬头看他,却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后,刚想好奇回头看,却听得谢知突然开口问她。
“观音已经请到了吗?”
聂相宜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而去,不再回头,只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请到了请到了。”
只是似乎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
谢知让凌竹接过那观音,远远瞥了太子一眼,转身离去。聂相宜忙不迭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呵。”谢承忻注意到他的目光,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殿下不去见三皇子妃了吗?”莫九问道。
“看起来,似乎只是那聂家姑娘一头热啊。”日光下的谢承忻眯了眯眼,似乎失去了兴趣,亦转身离去,“罢了,来日总有机会见面的。”
成婚后的第三天,便是回门宴。
聂相宜是从别院出嫁,自然也是回别院。门对门的功夫,倒很是方便。
这日里一早,天刚蒙蒙亮,聂相宜的眼皮悄悄掀开一条小缝。
还好,谢知还没醒。
她可没忘记乌姑姑说的,要早起为谢知穿衣肃冠。因为心中惦念此事,她一整夜都没怎么睡踏实,这才先于谢知醒来。
谢知睡在锦榻外侧,连睡姿都那般端方。连着两日以来,他几乎都以这般不变的姿态睡至天明,在两人中间分隔出巨大的鸿沟。
她窸窸窣窣地翻身起来,摸黑想要跨过谢知下榻去。只是光线实在昏暗,她脚下忽地被谢知的长腿一绊。
聂相宜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谢知腰间,脸颊顿时撞上谢知的胸膛。
隔着单薄的寝衣,聂相宜能听到谢知平稳的心跳呼吸,与……那胸膛极佳的触感。
她下意识用脸颊轻轻蹭了蹭。
“你还想蹭多久?”谢知冰冷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嘶哑,乍然响起在聂相宜耳边。
聂相宜猛地抬头,在黑暗中对上谢知那双黑沉沉的眼,如同一头锁定猎物的猛兽。
“我……”
她慌忙坐起身来,摆着手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坐在你身上的,我只是……”
她摆手的动作带起身体轻微的起伏,而后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嗯?什么东西这般硌人?”
她刚想转身去看,便见谢知闭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地斥责道:
“你给我下去!”
“哦……”聂相宜也不知他为何发这般大的火气,只当他是被吵醒了有些起床气,瘪着嘴灰溜溜地从他身上翻下了榻。
谢知见她站在床边,颇有些委屈地绞着手指尖,嘟哝道:“殿下何必这般提防我……”
“嗯?”
“不圆……也就算了,连睡觉也带着匕首,我又不会伤害殿下……”
一向淡漠自持的谢知,此刻的脸几乎可以用
精彩纷呈来形容。他沉着脸翻身下榻,语气冰冷地问道:“你怎么早起来干什么?”
“乌姑姑说,我要每日晨起,为殿下穿衣肃冠。”
谢知垂眸看了她一眼,“以后不用了。”
“嗯?”聂相宜满心以为是谢知对她不满,见他起身离去,忙急急问道:“殿下,你去哪儿?”
“湢室。”
直到湢室里淅沥沥的声音响起,聂相宜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大早上的为何要去湢室?
等等!不对劲!
不知为何,她脑中忽然闪过那册避火图中的图案,顿时瞪大了眼睛!
那……那匕首不会是……
“啊!”聂相宜几欲尖叫。脸颊顿时烧得滚烫,连耳朵里也冒着热气,尴尬和害羞让她几乎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谢知刚从湢室出来,便见聂相宜似乎如芒在背的模样,坐立难安,一张脸红得好似番茄。
看到自己时,那张脸愈发粉红,只是眼睛却飘忽地乱转,不敢对上自己的视线。
“我……我帮殿下更衣……”
“不必了。”
一番收拾,等得天光正好的时候,聂相宜这才与谢知踏出府门。
回门礼是昨日里便命人备下的,身为皇室,这些场面功夫自然不会太过寒酸,都是依照礼制添足了分量,流水一般送入了对门的别院。
入府之后,净手更衣,依照旧俗,应喝一盏红枣桂圆煮过的甜茶。
这甜茶本应由娘家母亲亲手煮制,以示早生贵子、甜甜蜜蜜的好兆头。
聂相宜生母早逝,只能由江云娥代劳。
“依照规矩,这茶本应在聂府喝的。只是……”她觑了一眼谢知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他对聂相宜的态度。
这话就差明言,是聂相宜不懂规矩,非要从别院出嫁。
上次叫她从聂府出嫁,她便拿乔作态,竟还逼着她以此下跪!她岂能忍下这口气去!
而谢知一脸淡漠,恍若未闻。
不是说三殿下最重规矩了吗?江云娥讨了个没趣,适时闭了嘴,只和婉一笑,“罢了,不说这些。我手艺不好,也不知这甜茶合不合殿下与相宜的胃口。”
说着她给一旁的聂元苇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前奉茶。
“殿下请用茶,长姐请用茶。”
聂元苇声音温柔而和顺,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熨帖。葱白指尖染着淡粉色的蔻丹,端着那茶盏递到谢知面前,手指几乎翘成兰花模样。
一向都是由下人奉茶,今日江云娥怎舍得让聂元苇做这低声下气的活计?
聂相宜好奇抬眸看她一眼,她今日打扮倒十分清丽出尘。
一身天碧色水仙裙,以银线绣着朵朵夕颜,发间以青白玉交相点缀,耳铛生辉,颇有几分楚楚可怜之姿。
聂相宜一见她这幅柔弱模样便心生厌烦。于是冷眼看她,开口便毫不留情地斥道:“你这番打扮,是给谁看?”
见她骤然发难,聂元苇眼中顿时蕴了水汽,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我……我没有想要抢长姐风头的意思……”
“谁跟你说这个了!”聂相宜拧着眉头,“我大喜的日子!你穿得跟奔丧似的往殿下面前撞?是想冲撞了谁去!”
真是晦气!
谢知突然转头,莫名看了她一眼。
聂元苇也愣住了。
她原以为聂相宜会因为含酸拈醋大做文章,不曾想她竟是因为这个原因动怒?
“把你那眼泪给我憋回去!晦气不晦气!”
一旁的钟岐对她们这些伎俩却看得明白,只顺着聂相宜的话重重斥道:“大喜的日子这般冲撞!拖出去打死也不为过!”
“岳父大人息怒!”聂正青剜了江云娥一眼,忙替她们说话,“殿下与相宜大喜的日子,如何能说这般晦气的话!是我不好,教女不善。”
聂元苇端着茶盏,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柔柔望着谢知。
像是等着他为自己解围。
“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把你这身晦气衣裳换了!”直到聂正青的斥责炸响在她的耳边,谢知的目光也未曾落在她身上半分。
一场闹剧,等到午宴时分,聂元苇这才换了身妥帖衣裳前来。
她眼眶通红,似乎是刚哭过的模样。
江云娥恍若未觉,一边微笑着为众人布菜,一边像一个慈爱的长辈般,嘱咐聂相宜孝敬长辈、延绵子嗣之类的话语。
“我有件事,正好想与相宜商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