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逍几乎立刻便想到了这便是皇帝密旨里说的要传递出关的假军情,军队大规模换防极易造成短暂的防线不稳出现防御间隙,朝廷这是在给兀尔浑人放饵。
但他没有当着江沭的面说,而是问:“你兄长为何要打听这些?他消息这般灵通?”
江沭尴尬说:“我也不知道,他就是在家书里忽然提到这个事……”
谢逍只道:“自我回京之后,便不再过问边关军情,并不知晓这些。阿沭你也是,你是京营的人,只能做分内事,有些东西不该打听的不要随便乱打听。”
他语气有些严肃,江沭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嗯,”谢逍不再多言,“我明日回去了,你跟着其他人,自己多仔细些。”
江沭受教领命,退了下去。
清净下来后谢逍走出营帐,在夜色下独自站了片刻,手里握着晏惟初送的那枚玉佩想着远在京中的人,心神有些放空。
许久,他敛回神,视线晃过时瞥见前头蹲在篝火旁抱着碗正吃饭的晏镖,叫了个小兵去将之叫来。
晏镖三两下把饭扒光了一抹嘴,大步过来:“侯爷你找我有事?”
谢逍这段时日基本没怎么管过他,只听下头人提过这小子很老实,身上再没了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真正像个样子了。
那几个放火烧顺王府的贼首最后是晏镖亲手砍的,就冲这一点,谢逍便觉这小子颇有血性,是个可造之材。
他道:“你们指挥使之前写信来跟我问起你,我说你在京营里挺适应,人也长进多了,你们指挥使应该能放心了。”
一听皇帝在给他夫君的家书里还关心自己,晏镖肃然起敬:“等回了京,我便去跟陛下说,还是回麒麟卫去。”
谢逍问:“被你们指挥使抽了几顿,还愿意跟着他?”
晏镖讪道:“那是我不懂事,指挥使抽我应该的。”再说了,知道了皇帝就是指挥使本人,显而易见地跟在御前混更有前途,他又不是傻的。
谢逍道:“你倒是知错能改。”
晏镖嘴贱嘀咕了一句:“指挥使那么凶悍,侯爷你不也没休了他。”
谢逍凉道:“下次再说这种话,你们指挥使还得抽你。”
晏镖赔笑讨饶,他哪敢,他这是佩服,敢把皇帝娶回家,定北侯实乃神人,叫他好生佩服。
翌日清早,谢逍启程先西行再北上,径直往乌陇去。
他带人一路骑行急赶路,七日后便抵乌陇边镇。
他们来的正是时候,才到这边的镇国公府,便听闻锦衣卫登门,还比他先一步进了府中。
谢逍进门,镇国公谢袁魁和他那个继室已被锦衣卫拿下了。
领队来的是崔绍的副手,锦衣卫指挥同知,谢袁魁被人押着,目眦欲裂,嚷着自己是超品镇国公,世代忠烈,皇帝不能这样冤枉他。但无人理会他,那指挥同知甚至直接让人堵了他的嘴。
谢袁魁瞪着眼睛不断挣扎,忽然看见谢逍出现,他被堵住的嘴里发出“唔唔”声,眼神间的意思分明是要谢逍直接跟这些锦衣卫动手。
谢逍却只做没看见,指挥同知见到他很是客气,朝他拱了拱手:“侯爷,下官办差,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谢逍点头表示理解。
对方又道:“陛下让下官问侯爷一声,侯爷是否要为镇国公求情?”
谢袁魁梗着脖子挣扎的动静愈大,谢逍却让他失望了,平静说:“但凭陛下处置,臣不敢置喙。”
皇帝若是试探,他不能求情。
若不是试探,他也不想求情。
他这个父亲在他母亲病重时上紧养外室,后又把人抬回府扶正,甚至想为了小儿子抢他国公世子的位置,即便他并不在乎世子位,但没法不介怀。
更重要的是,他得自保才能保住他的小夫君不被他牵连。
“下官知道了。”
指挥同知不再多言,挥了挥手,带手下将谢袁魁押了出去。
国公府外来了许多人,谢袁魁手下将领闻询带兵赶来,拦在了府门外,与押人出来的锦衣卫形成对峙之势。
指挥同知抽刀怒道:“锦衣卫办差,何人敢拦!你们好大的胆子,是想造反不成!”
领头的将领岿然不动,语气里也无多少恭敬之意:“敢问国公爷犯了何事,陛下要这样兴师动众,特命同知大人亲自来这里押人?”
指挥同知的刀锋向前:“他纳娶异族细作,泄露军机,陛下不该问他罪?”
闻言,这些人面色大变,有人心生退意犹豫不决,领头的那个却“呸”一口骂道:“什么泄露军机,分明是皇帝小儿栽赃国公爷的借口!”
“你自己活腻了可以陪父亲一起上京去御前喊冤,不必拉其他人陪葬。”
谢逍自府门内迈步出来,冷冷扫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向带头闹事的那个,眼锋如刀。
众人皆惊,随即纷纷面露喜色,围了上来。
“世子!您几时回来了的?”
唯独被谢逍盯上的那个没动,见到谢逍的一瞬间面色铁青。
乌陇的这些将领大多更信服谢逍这个世子而非谢袁魁,但也有那么几个例外,面前这人便是谢袁魁的鹰犬,与谢逍不怎么合得来。
谢逍执剑走下门前石阶,走向对方,沉声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国公爷绝无可能泄露军机,”这人面对一步步走近的谢逍,气势渐虚,强撑着说,“皇帝不分青红皂白借题发挥——”
谢逍手起剑落,面前人赫然睁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哀叫出声腿软跪了下去。
他呼哧喘气,浑身冷汗,好半日才抱头回神——刚谢逍的剑挥过来时,他几乎以为自己脑袋搬了家。但谢逍只是削去了他的发髻,他就这样披头散发地跪倒在地,狼狈不堪,再无威严可言。
谢逍的剑回鞘,转而示意那锦衣卫指挥同知:“他目无圣上,口吐僭越犯上之言,劳烦你们一并将他押上京,让陛下发落吧。”
指挥同知看出了谢逍这是借他们的手排除异己,但也乐得帮这个忙,这便吩咐自己手下上前将人绑了。
那人开始求饶,没谁理他,谢逍望向其他人:“你们还要继续在这妨碍锦衣卫办差吗?”
众人哪还敢,反正谢逍无事,他们便也不怎么在乎谢袁魁的死活,锦衣卫押走就押走吧。
堵在府门前的兵丁迅速撤了,锦衣卫一行人也不再耽搁,押了人匆匆而去。
傍晚时分,乌陇这边的将领收到信息陆续赶来国公府。
众人七嘴八舌,问起谢逍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国公爷会被锦衣卫押走。
也有人问起换防之事,谢逍没多解释,只让他们把心放回肚子里,接着开始点兵,吩咐众人回去为出征做准备,朝廷不日便会将军饷粮草送来。
这下更没人有心思担心谢袁魁,他们在谢袁魁这个草包手下日子本就过得憋屈,谢逍一回来就要带他们出去打鞑子,朝廷还主动送钱送粮来了,这可太痛快了。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自家人,谢逍的几个堂叔表叔和堂兄。
老国公的亲儿子包括谢袁魁没一个成器的,旁支里倒是有不少能人,这些人也都信服谢逍。
一众人围着谢逍关心,说完公事说私事,自然也说起了皇帝赐婚给他的那位男妻。
有人快言快语问:“世子,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信任你还是不信任你?是他逼着你娶男妻的吗?你也不纳妾那日后子嗣怎办?”
谢逍喝着茶,神色沉定:“是我自愿求娶的,世子嫁给我,他才是吃亏的那个,日后你们见到世子别说这种话,我不想他不高兴。”
众人面面相觑。
怎么好像跟他们想象中不一样?
……他们这世子夫人好像是真的啊?
*
京城,瑶台。
崔绍来禀报谢袁魁几人已被押入诏狱,晏惟初对此兴致缺缺,听到崔绍说谢逍当众将冒犯他的人削了发髻,他才乐了。
哎呀,他表哥可真有意思,这么向着他呢。
崔绍退下后,晏惟初又开始发呆。
两手交叉垫着下巴趴向御案,盯着案上自己画的那幅画,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之前这画被他带回侯府,谢逍离开后他又特地让人去取回,以为见不到人见到画像也是好的,但画只是画,怎么也比不得活人。
上一次他还跟表哥在这幅画上亲热……
都快忘了是什么滋味了。
谢逍已经离开四个多月,是他自己把人送出去的,他抱怨都没处抱怨。
赵安福见他这样,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要用些点心吗?”
“不想吃,”晏惟初有气无力,表哥不在,吃什么都不香不甜,“大伴,朕病了。”
赵安福一惊:“奴婢让人去传太医。”
“太医没用,”晏惟初耷下眼哼声,“朕这是得了相思病。”
赵安福默默低了头。
那太医可能真的没用,对不住了。
第58章 竟当真是天子剑
倏忽数月,景淳十二年春日悄然而至。
钦天监说的第二个黄道吉日也快到了,谢逍还是没回来。
自去岁边镇三路出兵围合,谢逍的中路兵马在克里木河东迎面痛击兀尔浑残余主力,全歼敌寇,后他带兵深入漠北,一路行军至郸绥山,将与兀尔浑人勾结的土特罕部也打散,至今已有五个多月。
可惜的是土特罕部的可汗跑了,负责截断的西路兵马言说在大漠里迷了路,没追上他们,让之逃之夭夭。
但无论如何,自立国起一直为患大靖边境近二百年的兀尔浑部自此真正被连根拔除,曾经依附他们的那些小部落随之土崩瓦解,大靖铁骑所到之处,无不望风而降。
谢逍尚未班师,仍在漠北试图找寻逃窜了的土特罕可汗的踪迹,奏报每半个月报送一次朝廷,连同一封给晏惟初的家书。
每封家书到晏惟初手里他都反反复复地看过无数遍,算着日子,这场战事也终于快彻底结束了。
济豫二州那头的乱象也已平定,流民安置妥善,入秋后灾情有所缓解,皇帝新任命提拔的官员都已到任,唯独田地清丈还需耗费不短时日。
在清丈整顿完军屯之后,因发现大量民田被占,皇帝派去的巡按御史果然转移目标,开始清丈民田,并且扩大范围,从灾地延伸至整个济豫二州,乃至周边州府。
朝中反对声浪不小,但有东厂从旁协助,京营兵马还留了部分在那边,反对亦无用。
年前两日,刘崇璟暂停手头差事回京述职,顺道成了个亲。
正月初六日,谢云娘出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