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乌陇还有不到三十里路,傍晚驻跸时,下头人呈上谢逍刚命人送来的东西。
晏惟初掀开檀木盒,看到搁在里头的一整张完整华美的紫貂皮,眼前一亮。
他伸手拿起,手中触感柔软,似云朵滑过指间。
“这是定北侯让人送来的?他说送给谁?”晏惟初问。
“回陛下的话,”下头人答,“送东西来的侯爷亲兵说,这礼物是侯爷亲手猎得,送给世子的,侯爷说了,这紫貂皮漂亮也暖和,给世子做个手笼用。”
晏惟初失笑:“这么好的东西,他只想着世子,倒是忘了朕这个陛下了。”
谁敢接这话啊,若是送了陛下不送世子,您只怕也不满意吧。
晏惟初其实很满意,无论是送给陛下还是送给安定伯世子,那不都是他。
他轻抚着掌中的紫貂皮,爱不释手。
二月的边关,依旧有料峭风寒,而他握在手里的,是一整个暖融融的春日。
第59章 你俩是双向奔赴
二月初十日,天子仪仗抵乌陇边镇,留守将领与地方官员百余人出城迎驾。
皇帝没有下御辇,进城后驻跸当地总兵府,在这里接见了来朝拜的当地和周边府县文武官员。
当日御驾巡视关口兵防,检查武备、校阅军容。
刘诸父子奉皇命去视察屯田、核验粮仓时,晏惟初在总兵府里正与这边留守的边将闲聊。
他歪靠在御座里,两手拢着谢逍送的那张紫貂皮制成的手笼,不时翻一页下头呈上来的兵册,听这些人轮番与他奏报边关军务。
除了乌陇这里,燕安兵马也归谢逍节制,那边的将领也早两日便到了这里一同接驾奏事。
谢逍领兵在外,在场职级最高的是谢逍的一个表叔,这里的副总兵。
他正与晏惟初说起军备情况,晏惟初忽然打断他,念出几个名字,问:“这几人在不在?站出来?”
被点到名的有三人犹豫站出列,余的并非高层将领,不在这些人当中。
晏惟初眼皮子都懒得抬,直接示下锦衣卫:“拖下去,押入狱严审。”
哗声顿起。
锦衣卫抽刀,那几人挣扎喊冤,其余人皆是色变,谢逍那表叔徐副总兵上前一步出言问:“陛下!敢问他几人犯了何事?竟要让锦衣卫这样将人拿下带走?”
晏惟初神色里泛起寒意:“朕念在你常年在边关不懂规矩,这次便不计较你僭越和御前无状,朕只解释这一次,这几人皆是贪墨军饷粮草的蠹虫,锦衣卫手里早有他们做下的那些事情的证据,朕命人拿下他们有何问题?尔等又有何不服?”
实则不然,边军的问题锦衣卫想查清楚也并不容易,这些人的名字都是谢逍呈上御前的,谢逍一边领兵出征,一边还暗中派亲信自查军中账目,可谓做到了极致。
晏惟初自然要护着他,不会在他这些部下面前说出是他交的底,免得坏了谢逍在这些人心中的威望。
皇帝这话出口,那三人的底气明显虚了半截,喊冤的声音也不比刚才,众人看在眼里,哪还有不明白的。
何况这总兵府现在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皇帝亲兵卫的人,随扈的京营兵马就在外头虎视眈眈,他们哪敢不服。
只是到底不痛快,皇帝这一来就杀鸡儆猴,显而易见地是要给他们下马威。
晏惟初丝毫不在意这些人怎么想,锦衣卫动作迅速地将那几人拖了下去。
他接着下谕旨,提拔下头的将领顶替方才那三人的位置。
这次被点名的几个则纷纷面露喜色,上前谢恩。
晏惟初淡淡颔首,勉励了他们几句。
人选也是谢逍举荐给他的,但自他嘴里说出来,这份识人之恩便归属他这个皇帝,他想要收拢人心,也不能仅仅依靠强权铁腕。
之后晏惟初随口又问起谢逍在外的情况。
那位徐副总兵比方才恭敬了许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谢逍这两个月一直带兵在漠北棕沐川一带找寻土特罕汗的踪迹,想趁着冬末春初敌寇马匹掉膘、人力疲惫时出其不意,将他们一举全歼。
“奈何或许是情报有误,一直没找到他们的影子,世子听闻天子巡边,已经下令在拔营班师的路上了。”
晏惟初问:“情报是西路兵马提供给你们的?”
“是,”对方肯定道,“说土特罕汗逃去了棕沐川方向,但棕沐川实在太大了,许多地方地势不明,西路传来的情报本就模糊不详,加之这个天气行军不易,世子也是有心无力……”
他像是怕皇帝责怪谢逍指挥不当,尽可能地找借口为谢逍撇清责任。
晏惟初身为皇帝又岂会不知道。
西路兵马一早将军情报送了朝廷,说他们在大漠里迷了路没有追上逃窜的土特罕汗,年前就已撤兵回了汾良。
晏惟初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一众将领见状皆松了口气,陛下不怪罪世子就好。
待全部事情禀完,众将便要退下,那位徐副总兵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敢问陛下,世子夫人是否在此?”
其他人亦眼巴巴地看着晏惟初。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不是。
晏惟初道:“他在路上染了风寒,留在途中驿站里休养,晚些时候会过来。”
众人闻言皆面露失望,他们还真想见一见那位世子夫人。
待人都退下了,晏惟初也起身,说要去这边的镇国公府看看。
国公府就在总兵府后头,自总兵府后门出去,过了街便是。
这里的国公府远不如京中那一座气派,却是表哥出生长大的地方,他才执意亲自过来看一眼。
谢逍不在,这座宅子如今也冷冷清清的,晏惟初让人后面远远缀着,独自走进去,问了谢逍从前住的是哪间院子,特地去看。
谢逍住过的屋子、用过的书房、练过剑的庭院……他在里面转了许久,试图找寻岁月留痕里属于谢逍的那部分印记,最后在庭中的一株高大枣树下坐下,仰头眯起眼看向枝叶层叠外落进的斑驳春光,轻轻笑了。
懵懂幼稚时憧憬过的边关景象其实无甚特别的,特别的只是那个人而已。
半个时辰后,晏惟初回去总兵府,刘诸父子俩来求见。
他俩这两日一个查粮仓一个开始着手清丈军屯,皆忙得脚不沾地,好在这边的将官兴许是得了谢逍的示意,都很配合,清丈田地需耗费的时间长一些,查粮查账半个月足矣。
查出问题有晏惟初这个皇帝亲自坐镇,立刻就能解决,该办的人办,他也没打算姑息。
崔绍也进来禀报事情,晏惟初之前让锦衣卫着重盯着汾良那边,果然发现了异动。
“汾良总兵私下派人传递消息出关,臣派人悄悄跟上去,发现与他们接头的正是土特罕人。”
果不其然,晏惟初原就觉得西路兵马所谓的迷了路没追上窜逃的土特罕汗事有蹊跷,事情一如他所料。
通敌还传递虚假军报,让他表哥在塞外苦寒之地空耗兵力,这些人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晏惟初的怀疑自是有根据的。
谢袁魁那异族继室之前在锦衣卫十八般酷刑下交代过,大靖朝廷虽早就禁了边境互市,但他们私底下与关内商人的贸易往来从未断过,晋阳府的那些大商贾通过关口源源不断地往外运送物资,丝绸、布匹、茶叶、粮食、盐还是其次,更有甚者为了牟利连铁器和火药也敢走私出关。
商贾能做到这些,必得买通这些边关守将,先前被晏惟初拿下的那几个就都有份参与其中,而汾良那边更是乱得很,据那女人交代,例来有七成货物出去走的都是汾良的关口。
先帝在位时就曾因这事亲手斩杀过时任的汾良总兵,但利益当前,总有人前赴后继。
晏惟初皱眉问崔绍:“你们有否发现土特罕大军的踪影?”
崔绍道:“他们很谨慎,接头的只有几个人,骑的是快马,又对路势熟悉,我们的人实在跟不上。”
暗忖片刻,晏惟初下口谕,调三万京营兵马即刻启程前去晋阳。
刘诸问他:“陛下是要将那些商贾一起拿下?”
晏惟初凉声道:“敢卖国就得承担代价,诛九族都便宜了他们。”
但这些商人无足轻重,就怕那边的地方官员跟他们勾结在一块,未必会乖乖束手就擒,还是得靠武力去震慑。
刘诸闻言有些担忧:“陛下您这次出巡带出来的人本就不多,这又调走三万人……”
晏惟初摆手打断他:“朕还觉得人太多了。”
他带了京营十万人出来,先就命纪兰舒和边慎领了三万人往东去朔宁和辽东代天子巡边,现下再派三万人去晋阳,他身边就只剩下京营四万人和三万亲兵卫。
他道:“京营兵马过去晋阳后先按兵不动,就在城外扎营威慑他们,等他们因惶恐不安自乱了阵脚,必会狗急跳墙。”
刘诸等人不解其意,晏惟初继续道:“你父子二人留下在这边继续清查田地账目,朕给你们留两万人以防万一,朕会带着剩下的人上路去汾良,并且传旨让其余几镇的边将都去汾良见驾,再私下让人将朕的行军路线透露出去。到时那些有异心之人见朕身边扈从加起来也不过五万人,会不会敢搏一把将朕的行踪放给土特罕人?”
听闻皇帝竟是要以身做饵,众人面色大变,刘诸当即出言阻止:“陛下不可!这样做太危险了,您是万金之躯,万不可以身犯险!”
晏惟初坚持:“朕要再将那些蛮夷骗出来,但这次定没那么容易,只能剑走偏锋,机会只有这一次。”
“那也不必陛下亲自前去!”刘诸严厉劝阻,直接跪了下去,“陛下若执意如此,臣今日宁可死谏撞死在这里!”
崔绍与刘崇璟也跟着跪下了,纷纷劝晏惟初三思后行,不能以天子之躯亲身涉险。
晏惟初不耐道:“朕会设法将土特罕人引去平川峪,让邴元正的东路兵马提前在那边设伏,不会有事……”
“那也不行!”刘诸坚决反对,“事无绝对,只要有任何一丁点风险,陛下您都不能亲身前去!您要是不肯听臣说的,臣这便让人快马加鞭送信去给定北侯,请定北侯来劝您!”
“你放肆!”
晏惟初懵了,什么意思啊?这老东西竟拿朕表哥来威胁吓唬朕?
刘诸自知失言,但也豁了出去:“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气氛一时僵持住,刘崇璟倒是反应很快,插话道:“臣也以为陛下的计策可行。”
被自己老子瞪了他也不管不顾地说下去:“但犯不着陛下亲身去冒险,让空的仪仗过去,陛下您大可留在这里等消息。”
崔绍也立刻道:“臣附议!”
晏惟初想想便也同意了:“但朕不能留在这里,这边的文武官员都已见过朕,朕留这边很容易走漏消息,朕会停在半道上,不亲身前去平川峪便是。”
刘诸还是觉得这事风险太大,但皇帝已经退了一步,他也不好再横加阻拦:“……陛下是否要等到定北侯回来后再离开?”
原本自然是要等的,但如今既打算引土特罕汗出来,反而得趁着谢逍这个煞神没回来前,让那些蛮夷放松警惕。否则有谢逍在侧,忌惮他的威名,无论三万人、五万人怕对方都不敢赌。
“不等了,”晏惟初下定决心道,“让他回来之后好生歇息一阵吧,这大半年他最辛苦。”
就连提前去平川峪设伏,他都没考虑再让谢逍带兵前去,表哥这大半年到处奔波着实辛苦了。
等事情解决再把人传去晋阳或者汾良好了。
刘诸他几人退下,晏惟初又叫来郑世泽和晏镖,交代他们事情。
晏镖袭了顺王爵,晏惟初也给他升了麒麟卫指挥同知职,问他是否有胆子带人去做饵,钓土特罕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