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那中年汉子对着江朔这边叽里咕噜朗声说了一段话,不知念的什么咒,江朔完全听不懂,只管坐在那里不动,心道只等他们靠近便突然发难,和皮逻阁拼了!
那中年汉子看江朔没反应,又用汉语说道:“这位头陀,我们途经此处,忽遇大风,在此借宿一宿,不知道方便否?”
江朔心中一惊,转头张望,心想这里哪里还有头陀?头陀乃苦修的行脚僧,但这里明明只有自己和白猿而已啊。
中年汉子走近道:“莫非是在下看走了眼,尊驾不是佛门中人,为何身着褐衣?”
江朔低头一看,才想起来,自己的衣衫早就被摩诃衍撕破了,之后几年他便一直穿的是摩诃衍的褐衣,却忘了这是僧人的服饰。
江朔这三年从来没有理发剃须,且他今日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而是二十出头真正的小伙子了,这几年他又长高长壮了不少,故而此刻首如飞蓬,胡子拉碴,与野人无异,确实像个苦行僧的模样。
江朔的反常举动引起了皮逻阁的注意,道:“段郎,看看他会不会武功。”
江朔想起来皮罗阁曾说过他有两个徒弟,一个是汉人李归仁,另一个叫段俭魏,是个白蛮。这个段郎想必就是皮罗阁的二弟子段俭魏了。
段俭魏领命跃到江朔面前,道一声:“得罪。”伸手便抓他的腕子。
江朔心想既然他们认为我是行脚僧,不如先试试看能否瞒混过去,他此刻内力已能收发自如,见段俭魏伸手抓来,立刻将将这只手上的内力完全卸去,转往别处,段俭魏一捏他的内关穴,江朔立刻装作骨痛欲裂的样子,怪叫道:“乃作甚?痛死吾也!”
江朔怕皮罗阁能听出他的口音,故意怪腔怪调地说话,他把听过的新罗、日本、西域胡人各种腔调揉捏在一起,听起来十分怪异,若是汉人听来,会发现有明显故意矫造的痕迹,但皮罗阁和段俭魏虽会汉语却都不是汉人,只是觉得江朔口音奇怪而已。
皮罗阁果然没有看出眼前这疯疯癫癫的行脚僧是江朔,啐道:“原来是个癫僧。”
段俭魏感觉江朔脉象虚浮,没有丝毫的内力,忙撒手,歉然道:“在下出手太重,请师傅原谅则个。”
江朔索性继续装疯卖傻,道:“嘻嘻,小辈倒还有些礼数,师傅吾就原谅乃咯。”
段俭魏称江朔为师傅,只是嘴上客套,并非自承小辈,没想到他居然便以前辈自居了,细看他的相貌,虽然蓄发蓬乱,邋里邋遢,但其实十分年轻,看来果然是个癫僧。段俭魏微微一皱眉,却没有反驳,只向江朔叉手施了一礼。
皮罗阁却走过来大剌剌坐在火堆边,对段俭魏道:“这癫僧帮我们拢好了火堆,倒省却了我们的麻烦。”
江朔嬉笑道:“吾老人家的手艺自然是好,只是没有肉来烤,白白浪费了吾这堆好火呐。”
皮罗阁闻言哈哈大笑道:“不仅是个癫僧还是个酒肉和尚。”
江朔两手乱摇道:“哎……不然,不然,佛说欲乞食者应乞食,欲受请食者应受请食,欲以著粪扫衣者应著粪扫衣,欲受居士衣者应受之。提婆达多,我许八个月住树下,亦许不见、不闻、不疑之三清净鱼肉。酒肉佛都吃得,我如何吃不得?”
皮罗阁捻须道:“小癫僧倒懂些佛法,就是不知道烤肉的手艺如何?”转身对段俭魏道:“段郎,把今日打的野兔子给他料理。”
段俭魏叉手称是,从马后的革囊中取出两只野兔,交给江朔,江朔笑嘻嘻地接过来,却见那两只兔子身上并无伤口,既无箭伤也无其他伤口,按说就算皮罗阁的气剑之锋利与寻常刀剑无异,若以气剑刺死两只兔子,也应该有流血的伤口才是。
但两只兔子显然是一击毙命而死,亦非勒死或者闷死的,他心中奇怪,向着段俭魏伸出手道:“刀来。”
段俭魏只道他是个不会武功的癫僧,既然师父说了让这癫僧料理,便取出一把短匕交给江朔,江朔见那短匕刀身雪白,刀镡刀柄却都是黄色打造,更镶嵌了珠宝,正是当年独孤湘用来刺叶归真的金牙匕,看来这把段匕首后来是被皮逻阁得了去。
叶归真挨了一刀,金牙匕却被皮逻阁得了去,江朔心中真为叶归真老儿有些不值,想到此处他咧嘴笑出声来。
皮逻阁皱眉道:“癫僧,你笑什么?”
江朔道:“吾笑这刀吧,后面倒是金灿灿的,甚是富贵,前面刀身却铸弯啦,又如此飞薄,偷工减料到了极点。”
金牙匕铸造得和野兽的利齿相仿,又弯又尖,刀身飞薄则是铸剑师的手艺精巧,才能做到又轻又韧,这金牙匕实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却被江朔说成了劣品。引得皮逻阁又是一阵大笑,道:“癫僧,小心别切掉了你的手指。”
江朔拿起金牙匕一刀剖开一只野兔的肚子,他佯装不知金牙匕的锋利,“嗤”的一声,将那野兔扎了个对穿,险些刺到托着兔子后背的左手,吓得把兔子往地上一扔,皮逻阁哈哈大笑,段俭魏却道:“师傅小心……”
江朔重新捡起兔子,小心翼翼地剖开了,却见那兔子,心脏如遭锤击,早已经支离破碎了,但从外面丝毫看不到伤痕,江朔心中暗暗称奇,嘴上却道:“哎……这兔子内脏破啦,血流在腔子里凝结成块,腥臊难除啦。”
段俭魏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烤出来的兔子总是有股子膻味,原来是我猎兔的法子不对,看来师傅确实是懂得烹饪之道。”
江朔心中暗道:原来这古怪的伤势是这段俭魏所致,看来对他也要多加小心。
皮逻阁却道:”段郎,你和这癫僧说什么?咱还是商量商量下一步如何行动吧。”
段俭魏看了一眼江朔,皮逻阁笑道:“一个癫僧,理他作甚。”
段俭魏叉手称是,道:“伏俟城距离西海已经近在咫尺,如今哥舒翰驻军西海,去岁又在积石山连战连捷,占领了大莫门城,对石堡城已是四面合围之势了。”
江朔心中一惊:原来唐蕃打了三年,仍在争夺石堡城,不过领军的怎么成了哥舒翰,王忠嗣去了哪里?”
皮逻阁道:“石堡城才是关键,现在西海、积石的各路唐军都是翻山越岭而来,只要不拿下石堡城,冬天一来,大雪封山,粮草接续不上,不撤兵就是死路一条。”
段俭魏道:“是了,所以现在吐蕃固守石堡城,并不出击,就是想坚守,只等天气转寒,便能收复失地。”
皮逻阁冷笑道:“嘿……王忠嗣这贼厮不肯出全力攻击石堡城,隐盟给李林甫传递了王忠嗣暗通太子的密信,李林甫果然利用这个机会将王忠嗣贬黜。”
段俭魏道:“可是把王忠嗣公贬为东汉郡太守也就罢了,又何必害死他呢?”
皮逻阁叹气道:“段郎,你呀,心肠太软了,这点道有点像当年那个小娃娃江溯之,结果,你看那小子怎么样?逆流而行反受其害啊……”
江朔听皮逻阁说到自己,不禁心中一颤,忘了压抑手上内力,“嘶啦”一声,将整张兔子皮一下子剥了下来,好在皮逻阁与段俭魏自顾着说话,江朔背对二人,他们亦不关心江朔在做什么。
皮逻阁继续说道:“王忠嗣和当今圣人情同父子,若不趁机剪草除根,他日官复原职也未可知啊,因此巨子派叶归真老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了王忠嗣,外人看来不过是害了急病暴毙。”
段俭魏道:“我有一事不明,王忠嗣不愿强攻石堡城,不是正符合隐盟的天下均势的策略么?为什么要拔除他呢?现在换了哥舒翰为统帅,连年猛攻,若真得手了却如何是好?”
江朔听说短短两三年的时间,王忠嗣居然先被贬官再遭暗害,不禁有些唏嘘,王忠嗣虽然不是道德圣人,但他军政上确实是难得的大才,更兼他爱军惜民,由他主政河西,确实是大唐百姓之福,没想到却落得如此下场,更没想到隐盟影响朝政竟能到如此程度。
那边皮逻阁却道:“所谓天下均势,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现在是大唐太强了,才会四处出击,若是和高宗、则天女皇统治时期一样,忙于庙堂内斗,自然就没有闲暇发动战争了,隐盟现在要做的一是搅乱朝廷,二便是大大的消耗唐军,王忠嗣所用的策略是自己休养生息,积小胜而得大胜,拖垮吐蕃,如此以来,大唐不是愈发强盛?越发的穷兵黩武?你道唐军灭了吐蕃,下一步要对付谁?”
段俭魏道:“是了,我们现在帮吐蕃也是为了让唐军无暇顾及南诏,不过哥舒翰现在打石堡城逼得如此紧,万一真攻克了怎么办?”
皮罗阁冷笑一声,道:“石堡城没这么好打的,吐蕃守将铁仞西诺罗不但天生神力、刀枪不入,排兵布阵也是一把好手,更兼他认为是唐人害死了他的师父古辛上师,必然和唐军死战到底,却不会退缩的。隐盟的目的不在于谁输谁赢,就算大唐攻克了石堡城,怕也得死伤数万人,可不就元气大伤了么?”
第526章 牧羊少女
段俭魏道:“原来如此,不过为了存我南诏一国,而害得这么多汉人和吐蕃人殒命,俭魏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皮逻阁皱眉道:“段郎,做大事之人不能拘于小节,我以蒙舍诏小邦而一统六诏,不靠权谋难道靠仁义道德么?”
段俭魏道:“师父一统六诏,对西南各族而言确实是大好事,想当年六诏互相攻伐不断,不能外御其辱,井盐之利被唐蕃二国占据,以至于百姓疲弱,苦不堪言。自南诏一统以来,不但夺回了盐田,又获唐皇册封,得唐军相助抵御吐蕃入侵,云南百姓方得安居乐业。”
皮逻阁捻须道:“段郎,你明白就好,南诏僻居西南一隅,二十年间在大唐诃吐蕃之间摇摆求存,只有唐蕃鏖战两败俱伤,南诏才能享长久的太平。”
段俭魏拜道:“师父教训的是。”
江朔已经拨好了两只兔子,用树枝串了,架在火上烤起来,他心道:看来这段俭魏心中对皮逻阁的说法并不信服。
皮逻阁却似乎没有察觉段俭魏语气中的敷衍,自顾继续道:“你道我加入隐盟只是为了苟且存国么?嘿……裴旻这个蠢材,居然真相信什么天下制衡之术……一国要想长久,无非是我强敌弱,待唐蕃两败俱伤之际,我们先取吐蕃聿赍城,再取大唐越隽、南溪二郡,以重山为关隘,那时才是万年的江山。”
江朔手上翻转烤着两只兔子,心中却骂道:皮逻阁老儿,原来暗怀鬼胎,想要借助隐盟之力给自己开疆拓土,裴旻好歹还想以战止战,你倒好,还想着攻城略地……只是大唐剑南节度使如何能让你从心所欲?
段俭魏微微一蹙眉,道:“师父既然怀此雄心,又为何去岁诈死瞒名,让阁罗凤做了南诏王?”
江朔心中一惊,原来现在的南诏王已是皮逻阁的儿子阁罗凤了,他先前还在奇怪,段俭魏虽是皮逻阁的弟子,但同时也是南诏的臣子,为何二人不以君臣而以师徒相称,现在才明白此中原委。
皮逻阁道:“裴旻已经对我有所怀疑,我只有不做这个国主,假装一门心思替隐盟做事才能免除他的疑虑,反正在唐蕃战争中我们的利益和隐盟是一致的,我儿阁罗凤却可伺机而动,完成南诏的开拓大业。”
段俭魏问道:“现在唐军久攻石堡城不下,我们是要暗中助唐军一臂之力么?”
皮逻阁摇头道:“石堡城打不下来更好,只要石堡城还在,吐蕃就会不断增援,大唐河西、陇右的精兵也会被拖在这里,如此对南诏最为有利,我们此行的目标是应龙城。”
江朔心中疑惑道:这应龙城是哪里?却从未听说过。
段俭魏若有所悟道:“应龙城建在西海中的龙驹岛上,吐蕃没有水军,哥舒翰便屯粮于应龙城中,若将应龙城中粮草付之一炬,秋后唐军必退。”
皮逻阁笑道:“等不到秋天咯,毁了应龙城的粮草,唐军要么在一月内攻克石堡城,要么就只能退兵来年再战了。急攻死伤必然惨烈,退兵么,双方的消耗又徒增一年。”
这时候,两只野兔在火上已经烤得吱吱作响,发出阵阵香气。
皮逻阁笑道:“这癫僧烤野味确实有些本事。”
说着劈手夺过来,交给段俭魏一只,自己拿起另一只,咬了一口,赞道:“又香又脆,果然美味,段郎你也尝尝。”
野兔一共只有两只,皮逻阁不给江朔留一点,段俭魏感到颇为过意不去,他双手一掰,将兔肉撕为两爿,将其中一爿递向江朔道:“师傅辛苦了,我二人分而食之。”
江朔心道:这段俭魏良心到好,嘴上却嬉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前辈我自己带了干粮。”
皮罗阁却道:“段郎,你还年轻,多吃点,癫僧,老夫分你一半吧。”
说这他也将手中的野兔撕为两爿,却不用手传递,而是将其中一爿直接抛给江朔,江朔笑嘻嘻地伸手去接,却忽觉胸腹间一阵刺痛,江朔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他双手捂着小腹,却摸到了一块圆圆的硬物,原来方才皮逻阁趁他双手接兔肉时,忽然射出气剑,不想正好戳在江朔怀中的八寸铜镜之上。
幸好刺在铜镜上,否则皮逻阁的气剑锋利不输真剑,这一下偷袭得手,江朔可就真的有死无生了,饶是有铜镜挡了一下,若非江朔此刻内力已臻绝顶,遭到攻击后体内内力自生,这一下戳在他侧腹软肋之上,也非得受重伤不可。
江朔也不知道自己何时露出了马脚,索性将计就计,假装被气剑刺中弹了出去,捂着侧腹扑跌侧卧在阴影之中,皮逻阁和段俭魏都没看清他其实没有流血。
白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下懵了,跳到江朔身边,吱哇乱叫。然而白猿立刻发现江朔其实没有受伤,心中奇怪,用手推他的身子叫他起来,江朔却屏息装死,一动不动,在皮逻阁和段俭魏二人看来,白猿推他的举动,却成了他被一击刺死的明证。
段俭魏大吃一惊道:“师父,这是做什么?”
皮逻阁道:“这癫僧是个汉人,万一他没有疯透,将我们的话语传出去可就大大的不妙了,故而将他除了以绝后患。”
段俭魏懊丧道:“师父怕他泄密,将他支开,不要当着他的面说话便是了,何必害他性命。”
皮逻阁道:“他已看到我二人面目,此地非常接近唐军营地了,你又怎知此人真是个苦行僧,而不是唐军的斥候哨探?”
段俭魏道:“可是……可是他先占了土城避风,我们怎可因疑杀人……”
皮逻阁怒道:“段郎,你这是对师长、主君说话的应有之仪吗?”
段俭魏忙跪倒磕头道:“徒儿不敢,可是……”
皮逻阁叱道:“够了!外面风已经止息了,我们这便离开此地去应龙城……”
段俭魏道:“容弟子先埋了他。”
皮逻阁不耐烦地道:“吐蕃人死后,皆以天葬,你却费什么劳什子去埋他?”
段俭魏道:“可他并非吐蕃人,而是个汉人,汉人讲究入土为安,便是僧人也该施以火化,如何能弃尸荒野任野兽、鹫鸟啃噬?”
皮逻阁听了怒气勃发,正要发作,忽听一个女子的歌声传来:“羔羊不受秣,呦呦索晨牧。稚子惧出门,动与虎牧触……”
皮逻阁一惊,喝道:“什么人?”
却见西门中涌入一群绵羊,紧跟着一身着羊皮袄的少女走了进来,她一边赶羊一边继续唱道:“原平散漫食,径狭相追逐。霜馀野草白,沙寒山水绿……”
段俭魏奇道:“哪儿来的牧羊女?”
那牧羊少女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虽然穿着普通吐蕃人牧人的皮袄,一张脸晒得两颊通红,但细看之下容貌甚是秀丽,蓬松的衣物也难掩其绰约的身姿。
皮逻阁冷笑道:“什么牧羊女,她唱的是唐人的牧羊曲子,这里是吐蕃之地,怎会有汉家女子在此牧羊?”
那少女却不理二人,继续走近,忽然见到躺在地上的江朔,慌忙喊道:“呀……杀人啦!”
皮逻阁跃过去抓她的手道:“小女子装神弄鬼,连你一并杀了!”
没想到皮逻阁的手还没沾到那少女的衣袖,少女已然回头便跑,口里不住喊道:“杀人啦!杀人啦!”
皮逻阁喝道:“别跑!”
少女哪里肯听他的,径直往城门洞外跑去,这下连段俭魏也看出不对劲了,此女脚下如飞,显然身负不俗的轻功,皮罗阁连抓两把,居然都被她轻轻松松地飘身闪过了。
眼看少女已经冲出城门,皮逻阁急追过去,身子才进入城门洞的阴影之中,忽然听“嗤”的一声轻响,却见城门外黑暗的旷野中射来一点寒芒,直扑他的面门,皮逻阁忙向侧面一甩头,堪堪避开这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