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芜极看重伤后急救,此次出征派了好几个军医跟着,都是当初在华亭跟她学过急救护理的,虽不能说出师,最基本的急救方法和保持伤口清洁还是知道的。
托这些人的福,新军……如今应该叫靖难军,出征的伤亡率可观地低了不少。不止轻伤的养几日便好,就连两个划破肚腹、肠子流了满地的重伤员,也被军医按照崔芜教导的操作步骤,一板一眼地救了回来。
崔芜一听,来了精神:“人还在伤兵营吧?我去瞧瞧。”
延昭忙拦着,委婉劝谏道:“都这么晚了,主子不去也没什么。再说,人都救回来了,看不看都一样。”
崔芜却不这么想:“那不成。我在安西军营一待数日,回了自家驻地,连伤兵都不去瞧瞧,传扬出去,还以为我多不把自家人当人看!”
延昭原是见她刚离了安西军的伤兵营,又要进自家伤兵营,着实奔波辛苦,想劝她多歇歇。
但崔芜这么一说,他也觉得有理,遂不再劝说,亲自将人引去伤兵营帐。
于是,继安西大营后,崔芜又在自家伤兵营中忙了一整晚,直到看完最后一个伤卒才打着哈欠走出营帐。
“受伤的士卒好得差不多,除了最开始攻城时,有五六个伤重不治,其他大都是轻伤。”
军医跟在崔芜身后,尽职尽责地禀报着:“其实,就连殒身的几个士卒,伤势也未见得致命,只是敌军歹毒得很,在箭头涂上了金汁,污了伤口。战事吃紧,又没来得及立即清理干净,回去后就红肿恶化、高烧不退,没几天人就没了。”
崔芜脚步骤顿。
所谓金汁,其实是一剂民间中药,将收集来的粪便加入井水或是地下泉水,经多道工序后埋入地底形成。虽有清热解毒、凉血消斑的功效,粪汁里却含有大量细菌,一旦接触到伤口导致感染恶化,古代又没有特效抗生素,几乎是九死无生。
崔芜敲了敲脑袋,回到帅帐后立刻掏出记事本,龙飞凤舞地写下三个大字——抗生素!
什么药物抵抗感染效果最好?
在后世社会中,自是青霉素无疑。
用土法制造青霉素,理论上可行,实际上却困难重重,首先如何收集青霉与制作培养液这两关,就足够卡死无数穿越者。
但崔芜还是想试试。
旁的不说,古代战争的致死率实在太过惨重,但凡伤口感染就是回天乏术。倘若青霉素真能问世,可以救回多少人命?
崔芜不算是感情用事的人,但这一刻,她是真的心动了。
她翻阅着手上的记事本,那是用极粗糙的草纸穿成的,打两个洞,再用细麻绳系住,散不了架就行。
别看这玩意儿简陋,从一开始的疏疏两行,到现在的密密麻麻,涉及内容竟然包括改良军械、改进军堡、修堤治河、重开互市、改革赋税制度、大兴基础设施建设等等方面,领域之全面、细节之翔实,足以令大晋朝堂上的文武官员汗颜。
每次看到这个小小的记事本,崔芜就觉得自己地盘还不够大、兵将还不够多、实力还不够雄厚,以至于某些绝佳的设想没有实践操作的条件和机会,只能沦为纸上谈兵。
“还是得发展实力、继续扩张。”
崔芜收起记事本,回头看着自己亲手绘下的舆图,夏州全境已然落入安西军掌控,以东是银川,往南则是庆州、宁州、邠州,恰与南边的陇州和凤翔府连成一线。
倘若将这些地盘纳入囊中,善加经营好生治理,待得站稳脚跟,便可进一步谋划东边的鄜州、延州、丹州、坊州,从而形成一只张开的手掌,将最南边的上都——也就是前朝都城牢牢握入掌心。
在另一个时空,这座城市还有另一个脍炙人口的名字,叫长安。
崔芜用毛笔饱蘸了朱砂,在象征城池的圆点上落下重重一笔,恨不能将目光化作利箭,射穿此地。
然而还不行。
时机未至,兵马也不足,粮草、财政、民生……总之没有一个条件成熟的。
崔芜叹了口气,压下心中熊熊燃烧的野望。
翌日清晨,一辆马车在精锐亲兵的护送下驶出军营,左右骑马护持着两员大将,分别是延昭与韩筠。车里的崔芜揭开帘子,经过城门口时格外打量了城墙两眼,透过伤痕累累的青石砖墙,看见了乱世烽火连天、生民如刍狗的冰山一角。
而后,车马忽然停下,前方十丈,秦萧携心腹亲兵亲自相迎。
这二位俱是各自阵营的首脑人物,此番相见并非寻常的兄妹叙旧,而是极正式的首脑会谈。秦萧将人迎入朔方城内的原定难军节度使府,双方人马在明堂之上,分宾主落座。
“崔使君恩德,秦某代麾下在此谢过!”秦萧双手举杯,“军中不宜饮酒,只能以茶代酒,不成敬意。”
言罢,一饮而尽。
他改了敬称,崔芜对他的称呼却是一如既往:“兄长言重。你我两家一早约定守望扶助,若我有难,兄长亦不会负我,何必客气?”
秦萧本还想让身边的颜适亲自道谢,听崔芜这么一说,到了嘴边的话头又咽了回去。
倒是他身边的颜适,对崔芜眯起眼,似是感激地笑了笑。
这小子从阎王殿前侥幸捡回一条命,本该留在房里多休养,只是他闲不住,床上熬了半个多月,憋闷得厉害,听说邀了崔芜,死活要跟来凑热闹。
此时此刻,他端坐下首,看似礼数周全,实则双眼喷火,着实不善地盯住崔芜身侧的丁钰。
丁钰摸了摸鼻子,被他瞧得有点心虚。
两位当家人却没留意下属之间的这点眉眼官司,例行公事的寒暄过后,直奔主题。
“秦某已与麾下商议过,”秦萧道,“崔使君所提的毛衣极好,上身之后保暖效果甚佳,若能广泛织就,则安西军今岁冬日再不必畏惧严寒。”
“由此可见,互市之举,确有必要。”
秦萧是河西道节度使、安西军主帅,这句话无异于奠定了此次双边首脑会晤的基调。接下来种种,无非是围绕着何时开、在哪开、前期需要进行哪些准备工作,以及一旦盈利如何分成等等展开深入详实的探讨。
或者说,拉锯扯皮。
牵扯到细节问题,就不必崔芜这个主君亲自上阵,自有丁钰在前头唾沫横飞,她只管捧一杯热茶,以一个极为闲适的姿态斜倚案后,笑眯眯地旁观丁六郎君舌战群雄。
毕竟,商人走南闯北,一半靠的是头脑,另一半则是靠三寸不烂之舌。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事实也的确如此,安西众将勇武过人,沙场征伐就没怕过谁。但是打嘴仗并非强项,几个回合下来,竟被丁钰噎得瞠目结舌。
“……秦帅驻守河西多年,威德加于四海,令西域诸邦不敢造次。但开互市靠的不光是拳头硬,更要有充足的货源填补西域所需。”
“我主已据关中半壁江山,东抵河东道,往南则是山南道,西域所需之粮食、丝绸、茶叶,盐巴、糖块,皆需从旁的地方调集。换言之,我主手中掌握的,实乃互市之货源及运输通道。”
“更不必提,安西军今岁冬日的毛衣,尚需我主教授编织技艺。”
“这一桩桩一件件,固然有我主与秦帅的情谊在里头,可诸位一点酬劳都不给,心里过意的去吗?”
安西诸将瞠目结舌,却是谁也没法反驳丁钰的话,只能齐刷刷地看向端坐主位、自始至终没有开口之意的秦萧。
秦萧却是看着窗外院中一截斜逸的枯枝,虽说仍是寒风料峭的时节,那枝头却打了两三个米粒大小的苞蕾,待得东风过境,便可催开春意。
他忽而道:“崔使君头一回入朔方城,还没来得及好好逛逛城里吧?”
崔芜笑眯眯地,似乎并不奇怪他突然岔开话题。
“哪有时间?今日还是第一遭入城。”她说,“进城路上瞧了两眼,这朔方城被李家人盘踞了这么久,也未见得比凤翔繁华多少,可见这姓李的打仗算计人或许是把好手,但是治地吗……啧啧,也就一般二般的水准。”
秦萧淡淡一笑:“可有兴趣随秦某领略城中风物?”
安西诸将面面相觑。
这谈判谈到一半,自家主帅不在府内坐镇帮腔,反而要出去溜达,还顺手拐走了对方主君……这是什么路数?
崔芜回头看了丁钰一眼,后者回给她一个“OK”的手势。
“当然,”她朗声笑道,“正合我意。”
正如崔芜所说,朔方城虽被党项李氏盘踞多年,论繁华、论人气,却不如凤翔城多矣。
那么,秦萧想带崔芜看什么?
答案在半个时辰后揭晓。
朔方城确实样样不如凤翔,唯独有一桩好处——此地临着边塞,李氏对关隘把守又不如河西那般严密,是以吸引了好些小部族,以草原风物换取日常所需的粮食布匹、盐巴茶叶。
换言之,在这其貌不扬的朔方城中,竟然藏有一处规模不大的互市。
“阿芜久在关中,难免案牍劳形,今日机会难得,正好带你出来散散心,”秦萧纵马缓行,看向身侧半步远的崔芜,“可怪秦某擅作主张?”
崔芜微微一笑:“我倒是觉得兄长深知我心。”
第98章
脏、乱、差, 这是互市给崔芜最直观的感受。
没有后世的市场管理条例,来朔方做生意的蕃人们可不讲究规矩,看上哪块地盘就直接划拉到自己盘子里, 有时两拨蕃人还会为了争抢不错的地盘打上一架。
除此之外,指望蕃人们像后世一样讲文明树新风显然不现实, 垃圾扔的到处都是,一不留神还会踩上马粪。
但崔芜看得兴致勃勃,牵着缰绳, 眼珠都舍不得转动了。
“姓李的虽然不做人, 这件事办得还不错,”她说,“这里销路最好的货物是哪种?回头咱们也可按方抓药。”
秦萧横了她一眼。
“蕃人最需要的自是粮食和盐巴,其次是茶叶和布匹。若是有铜铁之物,他们亦是欢迎,只是李氏虽不才, 也知道铜铁的重要性, 旁的皆好说话,唯独这两样不许流入塞外。”
他在前引路, 领着崔芜避开时不时出现在脚底的“碉堡”:“至于蕃人所贩之货, 最常见的无非毛皮肉干,但要说最受欢迎的,当属——”
他话音顿住,抬手向前一点,崔芜抻着脖子看过去,眼睛顿时亮了:“是马匹!”
她心下豁然开朗,在这个群雄割据的乱世,骑兵就是压箱底的王牌, 而要训练出一只精锐骑兵,优秀的战马必不可少。
不是谁都如河西一样得天独厚,坐拥后世最优渥的山丹军马场,旁的势力想要战马,除了巧取豪夺,最便利的自然是与蕃人易货。
毕竟在这个时代,公认最好的战马是来自塞外的西域良驹,这一点毋庸置疑。
崔芜不懂相马,只是看个热闹,但即便是她这等外行人也看得出,围在圈中的马匹身量高大、鬃毛浓密,四肢筋骨修长有力,仰头嘶鸣的神态格外精神——可比她骑来的那头坐骑强多了。
“果然是好马,”崔芜一笑,又好奇地打量蕃商,“怎么交易?”
蕃商粗通汉文,见崔芜虽是男装打扮,然则身量纤细、眉眼精致,怎么瞧都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正有心狮子大开口,忽见缀在不远处的几个男人围拢过来,个个手摁佩刀神色冷峻,看模样似是侍卫之流的人物。
再回忆起朔方城易主的传闻,以及连日来巡防严密的精锐士卒,这嘴便无论如何不敢开大了。
“两、两石粮食,或者两袋盐巴,都行,”他战战兢兢,甚至略带点赔笑,“小……郎君想要吗?我给你挑匹好马,母的,温驯,不耍性子,跑得也快。”
崔芜有点心动,正想寻秦萧帮着相看,转头却不见了秦帅身影。再一看,秦萧不知何时绕到马厩内侧,也不嫌屎尿横流的地面污秽,撩袍半蹲下身,专心致志地打量着什么。
崔芜虽爱洁,到底好奇更甚,皱着鼻子踮着脚走过去,探头一瞧:“哟,是匹小马,瞧着还没长成……哎呀,这是病了吗?”
只见胡乱堆放的稻草深处,横卧着一匹小小的枣红马。虽然身形不高,皮毛上也沾了不少污秽,但尚算干净的几处皮毛却闪烁着极罕见的丝绸般的光泽,映着阳光,如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崔芜“咦”了一声,与秦萧并肩蹲下,偏头打量那喘息艰难的枣红马:“这是……”
秦萧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有种竭力压抑的喜悦与兴奋:“是汗血宝马!”
崔芜到了嘴边的后世名词嘎嘣一下,被自己咽了回去。
“汗血宝马”于后世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西汉武帝时不惜发动对大宛的战争,只为了争夺几匹汗血宝马。到了后世,一部脍炙人口的武侠小说横空出世,虽以“射雕”为名,频繁出场的汗血小红马却实打实地抢了不少镜。
不过在另一个时空,汗血马的官方名称叫作“阿哈尔捷金马”。这种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体态匀称,威武剽悍,即便在骑兵几乎退出历史舞台的现代,依然为爱马者广泛吹捧。